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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误读辨正 宝历二年（826），刘禹锡罢和州刺史，取道扬州返回洛阳，白居易亦以病免苏州刺史，经由扬州回洛阳。于是，二人得以在扬州相会。白居易写下醉赠刘二十八使君一诗赠给刘禹锡。刘禹锡以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相答。关于刘禹锡的这首诗主题、感情基调的理解，千百年来可谓众说纷纭。 一 关于该诗的主题，吴小如教授认为这是一首讽刺诗。他在古典诗词札丛中论述道：“十年内乱时，刘禹锡一度又被戴上法家的桂冠。他的名句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也被理解为旧的腐朽势力将如沉舟和病树一样为时代所淘汰，而新生的进步力量却如江上千帆和阳春万木，朝着革命的征途迈进。其实细玩全诗，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2、。作者本意，是借千帆万木来讽刺那些靠吹拍逢迎以猎取高官厚禄的得势小人的。”1可以说，吴小如教授对这首诗的解读是一种误读，事实上，这首诗不是讽刺诗。 由于参加王叔文主导的永贞革新，失败后“二王八司马”惨遭打击，刘禹锡更是在贬谪生涯中度过二十多年，其愤懑的心情可想而知，他也确实写了不少讽刺诗。王夫之唐诗评选卷四中说：“梦得深于影刺，此亦谤史也。”2但是，这首诗不能归入讽刺诗之列。因为，假设这首诗是讽刺诗，讽刺对象无非两种：一为讽刺诗歌创作时的当权者，二为讽刺当年永贞革新失败后屡屡打击自己的政敌。若说讽刺此诗创作时朝中的当权者则无可能，因为考诸新唐书，宝历二年，“二月丁未，山南西道节度使裴度守司空，
3、同中书门下平章事”3。在朝中当权担任宰相的裴度，是刘禹锡的政坛同道。第二，是否有可能如再游玄都观绝句那样追讽当年打击自己的政敌呢？此亦不可能。首先，宝历二年政敌武元衡已死，“十一月甲申，李逢吉罢”，即使是讽刺政敌，也不符合诗中“千帆过”“万木春”的形象。其次，此诗若是意在讽刺的话也不符合刘禹锡政治讽刺诗的一贯风格。刘禹锡的迁谪诗文中从来没有流露过负罪感，他始终认为自己是为谗言所伤，受人迫害，“人或加讪，心无疵兮”4（子刘子自传）。因此，对于中伤、迫害他的政敌们，他向来回以蔑视。无论是讽刺特征最为鲜明的两首玄都观桃花诗，还是聚蚊谣百舌吟昏镜词武夫词飞鸢操等寓言为表、讽刺为里的诗歌，刘禹锡对于自己
4、讽刺的对象无不是蔑视的姿态，这些诗歌中完全没有哪怕稍微低沉的态度，战斗的意志最为明显。而这首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前半部分很明显是一种感慨自身以及同道友人的不幸遭遇。若是讽刺诗，刘禹锡不会向敌人流露出类似感慨。再者，联系刘禹锡写这首诗的场合，这就更不可能是一首讽刺诗。这首诗不是孤立的，必须和白居易赠刘禹锡的醉赠刘二十八使君比照阅读。这是在朋友相聚的宴会上的赠答之作，白居易赠诗主要是为刘禹锡二十多年贬谪生涯鸣不平，对刘禹锡进行安慰。面对老友推心置腹的关怀，刘禹锡完全不可能也没必要在这个场合下写一首会惹出事端的讽刺诗。在唱和之作中进行讽刺，若遭受打击，难免会连累好友。而关于颈联，白居易更是激赏不
5、已，认为“真谓神妙，在在处处，应有灵物护之”5，若是语含讥刺，则此首诗的第一读者白居易应当读得出来，若是读出讽刺的味道来，按照白居易当时“知足保和”的人生态度，他不会如此激赏。可见，无论从哪一方面讲，这首诗不是讽刺诗，颈联也不是意在讽刺。 二 关于该诗的感情基调，也是存在争论的。该诗五六两句不仅对于理解主题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对于理解该诗的感情基调也是不容忽视的。苏教版教学参考书给出了这样的评价：“该诗五、六句以沉舟病树自比，固然感到忧伤，却又相当达观。刘禹锡当年参与政治改革时只有三十四岁，不幸被贬二十三年，如今已是垂暮之年。但展望未来，沉舟的旁边千帆过往，病树的前头万木向荣。诗人对世事的变迁
6、和仕宦的沉浮，表现出豁达的胸怀。此联所展示的艺术形象明朗清晰，意境沉郁又有豪迈之气，客观上被认为包含着一种新陈代谢的自然规律，其引申意义已远溢于本义之外。”可以说，这对该诗感情基调的理解与解读存在着刻意拔高的倾向。 刘禹锡在其贬谪生涯中确实写了大量优秀的不同于一般消沉、哀叹的贬谪文学的作品，充满了积极豪迈的乐观精神和坚贞不屈的战斗意志。如：“故态复还，宝心再起，既赋形而终用，一蒙垢焉何耻？感利钝之有时兮，寄雄心于瞪视”（砥石赋），“不因感衰节，安能激壮心”，“人生不失意，焉能慕己知”（学阮公体三首），“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秋词二首），“多节本怀端直性，露青犹有岁寒心”（酬元九侍御
7、赠壁州鞭长句），“马思边草拳毛动，雕眄青云睡眼开”（始闻秋风），“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浪淘沙九首之八）等等，这些充满了豪迈之情的诗句表现了诗人坚贞不屈、乐观积极的精神。即使是在晚年与白居易诗酒唱和时，仍然不时流露出豪迈之语，“在人虽晚达，于树似冬青”（赠乐天），“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酬乐天咏老见示）。但是，这些并不能否认此诗的感情基调是复杂而偏于消沉的。首先，刘禹锡贬谪生涯中的情感不是一成不变的豪迈，在屡出豪迈之语的同时，我们也不能忽略其诗文集中同样存在不少流露出消沉、悲观色彩的作品。清人贺裳在载酒园诗话又编?中唐?刘禹锡中说道：“梦得佳诗，多在朗、连、夔、和时作，主客以后
8、，始事疏纵，其与白傅唱和者，尤多老人衰飒之音。长律虽有美言，亦多语工而调熟。”6贺裳认为刘禹锡的佳作“多在朗、连、夔、和时作”确是卓见，“主客以后，始事疏纵，其与白傅唱和者，尤多老人衰飒之音”亦可以说认识到刘禹锡前后期创作的差异。但是，并非只在主客之后刘禹锡的诗文中才有“衰飒之音”。在贬谪生涯中，政治上的失意，无法施展抱负带来的苦闷心情无法纾解，刘禹锡也曾流露出“衰飒之音”，他自称“事佛而佞”，向佛家寻求安慰。他在送僧元?蹦嫌尾?中说：“予策名二十年，百虑而无一得，然后知世所谓道，无非畏途，唯出世间法可尽心耳。”写于朗州的谒柱山会禅师一诗在叙述自己平生以及参加政治革新失败后屡遭挫折的遭际后，接
9、着写道：“吾师得真如，寄在人寰内。哀我堕名网，有如?Q飞辈”诗人后悔当年堕入名网，表示要皈依佛门，可谓消沉而不可自拔。 三 虽说诗无达诂，在文学接受中，作者未必然，读者未必不然，允许正误的存在，但这已然是读者的再创作。要尽最大可能逼近诗人的原意，则不能采取这种“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的做法。为弄清诗人作诗的原意及诗人当时的感情基调，必须回到当时的环境下。首先必须联系的就是白居易的赠诗醉赠刘二十八使君。白居易的赠诗主要表达的是为刘禹锡怀才不遇的遭遇而惋惜，并为其鸣不平，表达了他对友人的同情与安慰。全诗的感情基调是低沉、伤感的。白居易把刘禹锡二十多年的贬谪生涯归咎于“命”，“诗称国手”却“命
10、压人头”，以致“满朝官职独蹉跎”。白居易认为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甚至愤激地认为刘禹锡是才名太过，宦途不顺是因为“被才名折”。白居易在赠诗中对刘禹锡高其才而惜其遇。刘禹锡的和诗则接着白居易的赠诗而写起，在内容上也是紧扣白居易的赠诗。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首联紧接着白居易“二十三年折太多”而发，回顾自己在“巴山楚水”凄凉之地二十多年的贬谪生活。“二十三年”之说，据顾学颉先生的考证实为二十二年。“刘禹锡之贬，始于永贞，至宝历二年，为二十二年。”7颔联“怀旧空吟闻笛赋”借思旧赋向秀思念嵇康的典故，表达思念志同道合的友人王叔文、柳宗元等“二王八司马”之情。“到乡翻似烂柯人”是借用述异记中晋人王质的故事
11、，俨然有隔世之感。刘勰说：“夫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盖沿隐以至显，因内而符外者也。”8（文心雕龙?体性）从首联承接白居易赠诗慨叹自身的贬谪遭遇到颔联怀念已经亡故的友人，刘禹锡“情动而言形”，把诗歌的感情层次又推进一层，也超越了白居易仅为刘禹锡个人遭遇惋惜之情。颈联“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是争论最多的地方，也是理解此诗分歧之所在。这一联可以说也是紧扣着白居易赠诗的颈联而来。白诗“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认为虽然“满朝官职”，但是“诗称国手”的刘禹锡却“独蹉跎”。白居易为刘禹锡鸣不平之意昭然纸上，与杜甫“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有异曲同工之妙。刘禹锡面对友人的这种关怀、惋惜与
12、安慰，从白居易对自己个人遭遇的不平中超越出来，运用形象化的语言表达出一种带有哲理性质的感喟，“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明人胡震亨唐音癸签卷二十六谈丛二评说道：“刘梦得尝爱张文昌朝衣暂脱见闲身之句，及自为诗有云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若不胜宦途迟速荣悴之感，曲为之拟者。嗟乎，人所繇不能真脱朝衣长享闲者，正以此耳。思之能无浩叹。”9清人沈德潜评论此联道：“沉舟二语，见人事不齐，造化亦无如之何。悟得此旨，终身无不平之心矣。”（唐诗别裁卷十五）10胡震亨的评说尚拘泥于官场宦途“迟速荣悴”，可以说仍然是白居易赠诗的境界。沈德潜之论“见人事不齐，造化亦无如之何”却是刘禹锡此联的基本意思。
13、刘禹锡之原意正在“无可如何”四字，而没有豁达、豪迈在其中，这“无可如何”是从白居易对刘禹锡的宦途感叹而引发，却超越了仅仅为宦途感叹。虽然老友为自己鸣不平，认为自己不该“满朝官职独蹉跎”，但是刘禹锡认识到这正如在人类社会中，大江之上有“沉舟”存在，同时又焉知“沉舟”沉没之处没有千帆竞发呢？扩大联系到整个自然界之中，正如大自然之中有“病树”存在，同时也有万木争春的景象。以“沉舟”“病树”自喻，自己身为“沉舟”“病树”虽不能存在于千帆竞发、万木争春之列，这也是“无可如何”的。若说该联乃至整首诗歌的感情基调，则也正在这“无可如何”之上。尾联“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紧接着颈联的意思，既然这些都
14、是“无可如何”的，那么听了白居易对自己的安慰，面对友人的古道热肠，在这“扬州初逢”的“席上”，诗人也只好借着友人之歌暂时凭杯中之酒长长精神。不能说诗人借酒浇愁，也谈不上豁达胸怀与豪迈之气，归结起来还是“无可如何”。若说颈联和尾联感情基调发生了转向，从首联、颔联的低沉伤感转换到了豁达、豪迈，则尾联中之“暂”又作何解呢？正是因为是暂时的，而且还是凭借着杯中之酒暂时长起来的精神，正可以看出诗人创作此诗时的整体真实心境，那就是从对自身遭遇的回顾和对同道友人的伤感怀念以及从这二十多年的贬谪生活中，得出了带有人生经验性质的无可奈何的深深感喟，所以颈联、尾联的感情基调不是转向了豁达、豪迈。 四 刘禹锡集中还
15、有一联“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和此诗颈联“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无论结构还是命意都类似，刘禹锡这两句诗，可以和“沉舟”“病树”一联互相发挥、印证。这一首诗歌也是和白居易的唱和诗。在元稹（微之）、崔群（敦诗）、崔玄亮（晦叔）等友人相继去世后，白居易曾作了两首绝句表示哀悼，白居易的原诗为微之敦诗晦叔相次长逝岿然自伤因成二绝，现录于下： 并失?g鸾侣，空留麋鹿身。 只应嵩洛下，长作独游人。 长夜君先去，残年我几何？ 秋风满衫泪，泉下故人多。 刘禹锡针对白居易原诗的和诗为乐天见示伤微之敦诗晦叔三君子皆有深分因成是诗以寄，现录于下： 吟君叹逝双绝句，使我伤怀奏短歌。 世上空惊故人少，集中唯觉祭文多。 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 万古到今同此恨，闻琴泪尽欲如何。 读罢白、刘诗歌，可以看出，白居易的诗歌哀婉悲伤，刘禹锡的和诗也是紧扣白居易两首绝句而发。细致分析不难发现，这首诗和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在整体结构、作诗的起承转合以及流露的那种无可奈何的情感上有着惊人的相似，也是首联承接白居易的原诗，颔联进一步表达对友人的怀念之情，颈联从大自然的现象之中启发出带有人生经验性质的哲理之思，也就是对人生的感喟。值得注意的是，尾联表达的意思，刘禹锡认为“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新叶”会催落“陈叶”，“后波”会送走“前波”，这里传递出的是“万古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