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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对于人生问题的一个讨论 冯友兰在中州大学讲演会讲演稿 今天，贵会开第一次会，是我的来恭逢这个盛会，我实在很喜欢。 我 在今天所讲的题目对于人生问题的一个讨论。我去年在曹州中学讲演时讲的，大约都是西方哲学史，当时他们一定叫我讲我自己关于人生的一件，我讲了一点，以后又增加了一点，就成了这个演讲。民国十二年中国思想界有一个顶关紧的事项，就是人生观的论战。张君劢（mai3）说：“人生观不是科学律令公式所能解决的。”当时丁文江又说：“人生观用科学律令公式解决是可能的。”这样的论战很有些时。据唐钺的调查，他们讨论的重要问题有十三个。因为问题太多，所以不能有一个系统的观察。而且他们的讨论，据胡适之说。“并
2、没有把一种具体的人生观说出来，而只是证明人生观是否可以用科学来解决。唯有吴稚晖先生的我的一个新信仰宇宙观和人生观还算说出一个具体的人生观来。”我现在所说的便是具体的人生观，至于我说的对不对，和方法的错不错，还请大家批评。一、 陈独秀先生曾经说过：“人生之真相果何如乎？此哲学中之大问题也。欲解决此问题似非今人智之所能。”他的意见觉得这个问题太大，现在不能够一时解决。我觉得这个问题并不难解决。凡一事物必是对于局外人才要知其真相。譬如，现在的北京政局，我们因是局外人，才要求他的真相。如果我们是当局人就不必去打听这个真相了。人是人的当局者，而所谓人生者亦就是人的一切动作。譬如演剧，剧是人生，而演剧者一
3、举一动都是人生，亦就是人生的真相，就没有其他的问题了。我们现在处人的地位，而去寻求人生的真相，无异乎宋儒所说的“骑驴寻驴”了。二、 我方才所说的一大片话，大家总不能说是就满意，因为如今人所欲知者，实在并不是“人生的真相”。而是要解释“人生的真相”，人生是为什么？为这个字有两种意义。（一） 是因为什么的解法，原因。（二） 是所为什么的解法，目的。就是席上所说的“我所为何来。”因为有这两种解释，就有两种的答法。（一） 原因，因为什么。这个问题是很难解答的，认识天然界的一个东西，就是万物之灵也罢，高等动物也罢。然而总出不了天然界之外。而所谓人生，也就是天然界里一件事情如刮风、夏禹、草木的发生，都不能
4、为他因为什么。要回答这个问题，非把天然界全体的事情都加以说明不可，我想如今人类知识还不能够解释天然界的全体，况且我们在短期讲演时间，哪能解释明白？（二） 目的，所为什么。陈独秀说过：“我们人类究竟为的什么，应该怎样，如果不能回答这两个问题，模模糊糊过了一世，也未免太觉无味。”陈独秀先生的花可以代表一般人要解答这些问题的意思，我也遇着几个人要问这个问题，以为是要不得这些问题的解答，人生未免太乏味。方才我说人是天然界一个东西，人生是人的一切动作。就这个动作分析起来，有种种部分，每一部分的行为，说起来是人为的，而从人生全体看，却是天然的事情，譬如演戏，件件的举动是假的，而其全体却真是人生的一件事情。
5、凡是天然的，不能问他是什么目的，如雨就是雨，山就是山吾人观天然界的东西，只可说他“就是如此”，不能像人为界里的区分为目的与手段。在人为界里的事情可以说是有目的的，但是全一个人生就不能说有什么目的了。有一般目的派的哲学家，如亚里士多德，说天地为什么生草，供牲口的食用，为什么生牲口，供人类的食用。有人就讥笑这种目的论哲学说“人为什么生鼻子，为戴眼镜。”可见目的派也靠不住，所以我说人生就是如此，人生就是为生活而生活。 德国费希特说：“人生为的是自我实现。”法国柏格森说：“人的生活是要创化。”如果再问为什么要实现，为什么要创化，他只能答：“为实现而实现，为创化而创化。”又有人说：“人生为真善美。”为什
6、么为真善美，亦答不出所以然来，那有何必绕这个大弯呢？ 大凡与生活无阻碍的人，都不问为什么生活，有些人对于生活发生了问题，发生了悲观，他的生活达不到目的，他才要问：“人为什么生活？”这就可以证明“人就是为生活而生活”的了。 庄子说：“泉涸，鱼相处与陆地，相昫（xu4）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我论这些问题，亦只取“相忘于江湖”的态度。三、 方才说人生就是人生，就是为生活而生活。然生与死何以区别？生活要素是活动，活动停止就是死。此活动的意义是广义的，如身之活动及心之活动都是，然而这些活动的原动力就是人生的各种“欲”，欲满足此“欲”，乃为活动。我所说的“欲”，包括现在人所说的冲动、欲望两样。
7、A 冲动：就是人之本能的、动作的倾向，大都是无意识的，因冲动虽是一种要求，而不知其所要求之目的，虽欲实现，而不知其所欲实现是什么。这是本能，不学而能的。如婴儿吃乳，饿了就要哭，可是他决不能说出他哭得是什么。B 欲望：其中参加有知识的分子，它亦是一种要求，可是知所要求的是什么，是有意识的。 近来梁任公先生以“情感”为活动力之原动，情感是活动时心里上的一种情形。如人遇到了他的仇人，就去打他。并不是恼了采取打得，实在是打了才恼。詹姆士说：“见了可怕的蛇就跑，并不是怕了才跑，实在是跑了才怕的。”所以情感与活动的关系，如风雨表与风雨的关系，并不是说风雨是风雨表的原因。四、 人生的要素是活动，假使人类的欲
8、望没有冲突，那人生就美满了。实际中欲望相互冲突的地方很多，不但我的欲与人之欲相冲突，就是个人的欲望亦是常相冲突。中国古来有个传说：“三人言志，一发财，一做官，一成神。一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试问哪一人的欲望能满足呢？因为不能各个满足欲望，人生问题才发生出来。既发生了人生问题，将怎么样解决呢？就是和、中、通三义。兹分述于下。 “和”的目的就是在冲突的欲之内，使大多数欲可以满足。一切政治、法律、社会、宗教都是求和的方法。穆勒说：“个人的自由，以不侵犯他人的自由为限。”就是要求和的一法、种种道德之法，都是求和之道，或是有比这好的，但只是求和的方法不得不有。譬如政府不好，实行政府主义，不过无政府亦
9、是一种方法，如果仅凭着一人的直觉去活动，我真不敢承认。 “中”就是孔子所说的“中庸之道”的“中”，也就是能满足此欲而又不妨碍他欲之一个程度，“饮酒无量不及乱”就是一个例子。在道德方面为“和”，在学问方面为“通”。“通”是什么？举一个例子，好比大家都承认地圆。地方之说，是完全取消，因为许多现象用地方之说去解释便不通，而地圆可以讲通，此所谓通。一种道德制度，愈能得和大，则愈好，就以知识上的道理解释的现象愈多则愈通。如以前教育方法约束学生，现在的新教育法有了游戏的时间，有研究学习的时间，乃可满足各方面的欲望，所以新方法比旧方法好。中国古书上说：天下之达道也，天下之通义也，天下之达德也“就是说越通的越
10、好。五、 刚才说的全是抽象的中、和、通，若实际上的中、和、通则不能不用理智去研究。梁漱溟先生讲“中，非用直觉去认不可，”我觉得他说这话很危险，他的花的根本是假定“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几句话的上面，人性是善的恐难靠得住，现在有一派心理学家就是性恶派。倘若梁先生说“能顺其自然的路走，就是很对的路。”试问问他讲的什么，不是因为人类走错了路么？他有些讲的我很赞同，但直觉的话是危险的。 我也非说人性恶，我们要知道人本诗天然界的一个东西，他的性本来不能说是善，或恶，因为是自然的就是那样了。不过他们相冲突才有善恶之分，就是刚才所说的“和”，能包括的便是善，“和”不能包括的便是恶，至于性的本来却
11、不能说善与恶。六、 好的意义，就着本能而言都是好的，凡是能使欲望满足的都是好，欲望冲突以后，不包括在“和”之内的，好就变成恶了。好还可以分为两种：A. 内有的好，本身可以满足我欲望的，如糖的甜；B. 手段的好，他本身不能使我们满足，可是他能使我们得到满足我们欲望之物，如药是苦的不好吃，是不能满足我们的，但是它能使我们身体健康，可以使我满足。这两种的分别无一定，要看我们的目的何在。譬如，我在黑板上写字要为练字而写，那就是内有的好；要是为了你看而写，就是手段的好。然而说道人生，实在是痛苦的，往往必得有种种的手段的好，方可得到内有的好，但是有时候费尽力量去用手段的好，内有的好仍得不到，因这而痛苦更不
12、堪了。 若是这样，也有一种解决的方法，就是把手段的好与内有的好看做一样东西。譬如我写字是求你们看的，但是你们要是不看的时候，我就可以看做我自己练习字，那就无所谓痛苦了。 不过有些东西也不让，如茶，人总不愿把他当做内在的好看待。七、 人死是人生的反面，也就是人生的大事。古人说：“大哉死乎，君子休焉，小人休焉”的话。就可以代表人对于死的问题很以为重要的了。因为人都怕死，所以死后成鬼与否，或者死后有没有灵魂的问题就出来了。 有一班修仙学道的人，说人是可以不死的。我觉得长生不老固然不能，可是不死是能的。如“生殖”就是不死。好像一棵树，结了子实，落到地下面，成了别一棵树，别一棵树却是那棵树的一部分种子，
13、所以那棵树仍没死。找这样说不死也就没什么大稀罕，在一种下等生物阿米巴，他的生殖是一个细胞分裂的，也就不知道那是新生的或老的了。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自古以来传到如今，因为无后才算真死，这话也合乎生物学的道理。八、 不朽与不死同指人之一部分之给予生活里。不朽是指人之一种不可磨灭的地方，这样不可磨灭的地方人人都有，也就是人人都是不朽。而且想朽也是不能的。譬如那边夫役洗凳子的声音，在世界上有了这回事，想去掉也不能。 不过这种种的不朽，有大不朽与小不朽的分别。大不朽是人人都知道的，如尧、舜、孔子。知道小不朽的人少，如夫役洗凳子的声音。要就存在而论，这一种声音和直奉战争都一样的存在，所不同的的，就是在湖人知道的多少罢了。 在不朽里包括立德、立功、立言。桓温说：“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二者都是不朽，不过这两种分别，只是“流芳”与“遗臭”罢了。 照上面所说，算是生也有了，死也有了。我的人生观也可以结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