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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香港文學第5 8 期198 9 年10月5 日梁實秋的暮丰小梁實秋的暮丰小品夏志清一、訪梁記略梁實秋先生一九八七年十一月二日謝世， 離今已一年有半，我還沒有寫過文章悼念他。 早在五十年代初期，我即有系統地讀了他早期 的文學評論，近二十年來，每見報章副刊上載 有梁先生的散文，我同好多台港讀者一樣，一 定把工作擱在一旁，先把它好好閱賞一遍的。 雖然如此，我同梁先生一共只見過一次面，可 說並無多少交情，也就不便寫什麼悼文了。 一九八五年八月我被邀參加台北聯合報 、聯合文學V主辦的全省巡迴文藝營活動，返台三個星期，才有機會拜謁梁實秋先生。 其實一九六六年以來，我返台的次數不算少， 朋友間同梁實秋來往頗
2、勤的也有幾位，但想來 梁先生不喜參加文人的宴會，而我自己有個壞毛病，即使心儀已久的學界、文壇前輩、我都 不願意無緣無故的去登門拜訪，吃虧的當然是 我自己。我剛來哥大任教的那幾年，林語堂先 生還住在紐約市，而我同他卻也僅有一面之緣 。唐德剛同我有一天到哥大附近新亞餐廳早已換手，改名為鬥月宮酒家一一吃午飯，碰巧林語堂一人在booth內獨坐，德剛兄是林府常 客，我們正好陪他一起點菜吃飯。很可能， 林是德剛事先約好的貴賓，但此事經過，德剛 自己也記不清了。一語堂先生談風甚健，我聽 得津津有味，但那天小聚之後，我卻從沒有想 到再找機會同他多見見面個性太內向，沒有膽量同不熟的名人打電話，實在是沒有辦法 的
3、事。 一九八五年返台，八月十九日星期一那天 ，平鑫濤先生請我夫婦在環亞飯店吃西菜，痙 弦、丘彥明也在被邀之列。晚飯侯健兄嫂作東 ，席設秀蘭小吃。下午那段時間相當長，原先 約定要在四維路何懷碩家談天，但梁實秋寓所離何家不遠，痙、丘二編輯靈機一動，覺得我 實在應該去拜見梁先生，乃為我買了一筐名貴 的水果，作為進謁之禮品。王洞不願意懷碩、 陽孜在家久待，一人先去他們那裡。 我們三人在梁府客廳也只半小時光景。實 秋先生長期為聯副撰稿，同痙弦、彥明交情很深。他去世後不多天，我即在聯副上 看到彥明的悼文，知道梁先生臨終前因缺乏氧 氣而大受痛苦，心裡也很難受。但那天下午他 給我的印象，顯然身體很好，只耳朵有
4、些聾， 也就不便多向他請教。初次拜見，我原不該打 擾太久的。 我們要告辭了，梁先生從另一房間搬出一 大套書給我，即是他七十歲開始全力編寫 的英國文學史三厚冊長達一九二九頁 和獨力精譯、更厚的三大卷英國文學選 二六二三頁，二書皆係協志工業叢書，一九八 五年八月初版。他更為我在文學史首卷 扉頁上題款兩行：志清先生正之梁實秋七四、八、十九。到了一九八五年暑假， 我改行教中國文學已二十四年，本行的工作永 遠忙不完，哪再有時間去細閱一套中文的英國 文學史文學選？但話雖如此，梁先生 自己也該是我研究的對象，我對他的這兩部大 書真的興趣很濃的。尤其在他逝世之後，我感 到更該有人下功夫為其史選寫一篇公正的評論
5、。 梁公散文大家的地位早已確定，頌讚、評 析雅舍小品一九四九及其同類文集的 文章要有多少。他於新文學早期寫的文學評論 也極受人重視。惟獨譯介英國文學這方面的努 力一包括莎士比亞全集在內一好像少 有人討論它，而梁實秋自己於一九二八年留美 返國後，五六十年來卻一直在從事講授、譯介 英國文學這兩項工作。梁先生業餘寫的那些雜 記、雜憶、雜文誠然親切可誦，但即使迷上了 雅舍小品，我們總不應該對他留下的那些大部 頭譯著反而視若無睹吧！ 梁實秋晚年寫了八十九則清秋瑣記， 已由其家人授權聯合報獨家發表。該報 繽紛版主編王婷芬女士為了此事興奮異常， 再三打越洋電話來要我寫篇推介文字，表示鄭 重。人情難卻，我終於
6、答應了，但囑她至少把 一部分清秋瑣記先寄來，我不能在文章裡 只寫些與它無關的話的。同時，瑣記航寄 到達也得三四天，正好給我時間去翻閱一下 史選二書，且寫下些有關梁實秋的瑣憶 雜感。寫好了本文首節，動筆再寫第二節則在 收到郵件之後。二、瑣記補正婷芬寄來了瑣記首三十則，第一則同 第三十則都討論到壽的問題，顯然是粱先 生晚年之作。三十則皆未註明書寫年月，只有談柯律芝老水手之歌這一則第二十二 引了近讀中華日報一九八五年九月廿七所刊的一篇文章，表示該條最早成於同年九月底、十月初，那時梁公己是八三老翁，離其死期 只兩年矣。 瑣記第十四、十五則講悼亡詩，極有可能，首任夫人程季淑一九七四年四月三十日亡故之後，
7、秋老多讀古人寫的悼亡妻詩以求自 遣，才留下了這兩條心得的。假如梁先生多活 幾個月，留下的瑣記當可有百篇或更多。 現有的八十九則不可能是在一個清秋一或好 幾個清秋寫成的。清秋二字我想是韓 菁清、梁實秋伉儷名字的縮寫，現存瑣記 也都是秋老同韓女士交織、結縭期間的作品， 雖然首三十則中沒有一條是談到他自己的生活 的。 清秋瑣記雖是份梁先生親筆繕寫的謄 清稿，它不一定就是定稿。很可能，它是不準 備發表的，只是隨時寫下些自己憑讀書和思考 得來的感觸、心得和考證成果，供自己寫文章 時參考、發揮之用。梁先生寫文章一向很謹慎 ，絕少機會給人抓住話柄的。假如他在世時準 備發表我所看到的三十則瑣記，我想他會 把它
8、們加工重寫，改正好多錯誤，免得貽笑大 方，損害自己的清譽的。瑣記首五則我審 閱得比較仔細，發現它們都寫得很粗心，連採自中西名著的引文也會抄錯、抄漏了字，讓人 感到好不詫異。下面我把五則瑣記逐條討 論，再加以補正。瑣記第一引錄了老莊對於壽的看法 。梁先生那一代的讀書人都把老莊讀得爛熟，想不到秋老於其晚年引錄二字，卻把原文記錯或抄錯了。壽者惛惛，久憂不死，何苦也 ，至景篇，梁把最後三字寫成何 之苦也，關係不大。但他誤記一句道德經 ，造成的錯誤卻是很嚴重的：老子曰：死而不忘謂之壽。人死之後還留下一點什麼可供懷念，便是死而不忘，便是不朽，便是壽。初讀此則瑣記，我真覺得奇怪，老子會說 這樣淺俗的話來！道
9、德經三十三章原句是 ：一死而不亡者壽，意義就奧妙得多了。梁公誤引老子，已令人吃驚；再進一步把他的思 想大大曲解，更是難以置信的。 梁譯愛密莉白朗蒂小說咆哮山莊 WutheringHeights、一九四二年五月商務印 書館初版。瑣言第二引了該書州第七章有 一段論愛情的話，想即錄自他自己的譯本： 在一個餓人面前放下孤單的一盤食物，他會 集中全部食慾，決不辜負這一盤食物；而另一 種情況則是給他一整桌法國廚師為他安排的筵 席，他也許能從整桌筵席得到一樣多的享樂，但是每一項食物在他的關切與記憶中僅僅是極 微小的一部分。梁先生原為此段引文寫下的 瑣言是：一般人恐怕不是獨享一菜，也不是大吃筵席，大概是一葷一
10、素一湯。J後來 他覺得不妥，全部劃掉，另加一句批語：獨 享一菜遠勝過大吃筵席，不是飢不擇食，是情有所鍾。但我仍覺得批得很牽強：餓鬼專心 吃一盤食物或一桌筵席，同愛情都拉不上 多少關係的。 咆哮山莊大學畢業後我曾讀過一遍， 來美後一直未重讀。為了要對梁先生引錄的那 段話有更正確的瞭解，我倒找出小說來，讀了 首七章，興味正濃卻沒有閒工夫把全書三十四 章都畢讀。該書第一人稱敘事人Thrushcro。ssGrange的新房客洛克烏德Lockwood，他的房東即是鄰近咆哮山莊的主人希斯克立 夫Heathcliff。二人皆是厭惡人類的孤獨 者，才甘願在英格蘭北部荒僻地區居留下來。 洛克烏德的女管家丁太太N
11、ellyDean，原是咆哮山莊的丫頭，她對吉普賽孤兒希斯克立 斯從小就愛護備至，對他同莊主女兒凱塞琳 安蕭CatherineEarnshaw，那段青梅竹馬的愛情更是瞭如指掌。當年名片魂歸離恨 天裡由勞倫斯奧立維埃、茉兒奧白朗演 出的那段愛情悲劇，在小說裡都是由丁太太講 給新房客聽的。 第七章裡，丁太太主要講老莊主過世後， 新莊主一凱塞琳的哥哥r；大權獨攬，以虐 待希斯克立夫為樂事，希、凱二人從此好事多 磨；生活上起了大大的轉變。洛克烏德聽到這 裹，對他那位粗率無禮的房東也就暗表同情， 此人外表憤世疾俗，內心可能還燃燒著對生命 的熱愛。一個愛好生命aloveforlife的人不一定住在城市、村莊
12、裡，同親友鄰居都相 處得很好。他儘可離群獨居，只要心胸裡充滿了愛或恨，他對生命的愛好是可以肯定的。 為了向丁太太說明這一點，洛克烏德講起蜘蛛來。土牢裡的囚犯們很容易注意到牆腳一 隻蜘蛛，但普通人家角落裡有了一隻蜘蛛，就 不易被覺察到，因為各人忙著各人的事，誰有 功夫去看牆腳、望天花板呀！再者，希斯克立 夫這樣孤僻的人，不僅像土牢蜘蛛這樣受人注 意，他們也更認真地活著，更為了自己而活 著。JTheydolivemoreinearnest moreinthemselves切andlessinsurface change叨andfrivolousexternalthings毋若 以飲食為喻，那些認真
13、活著的人，就像餓鬼一 樣專心一意吃一盤食物，而我們普通人愛好的 東西多而不專，好像面對一桌筵席，每樣吃一 點，而吃後留下的印象卻是極淡的。 洛克烏德連用兩個不太妥切的比喻，並未 把道理說得太清楚，梁先生寫這則瑣記時，把。alOveforlife。曲解為男女之間的愛 情，雖未能自圓其說，錯得不算太離譜。我 手邊未備咆哮山莊此書，否則真想把梁譯那段洛氏的議論同原文比較一下。 瑣記第三誤錄歌德、巢塞一Chaucer，舊譯作喬叟一詩句，我想不能單怪梁先 生抄寫粗心，他對德文、拉丁文，甚至中古英文MiddleEnglish實在太外行了。先看該 則首段： 歌德浮士德第二詩一章最後一行：DasEWigWei
14、blichezeistunshinenTheEternalFemininedrawsusupward 永的女性使我們向上。 話是不錯。不過不是每個女人都能發揮她 本來具有的永的女性。女人也可能是禍 水。歌德詩劇浮士德共有二部，第二部長得多 ，晚年才完成。梁稱第二部為第二詩章， 意義含糊，不免讓人懷疑他是否曾把浮士德 一不論英譯本、中譯本一從頭至尾讀過一遍 。梁先生不懂德文，暮年引錄該劇最後一行 其實是兩行，把兩個常用字抄寫成不見 德文字典的怪字Neisthinen，看到後真 議我傷心。兩行詩應寫成：DasEwigWeiblicheNiehtunshinan。該則瑣記接下去引了見於坎城故事 集T
15、heCanterburyTales的六個拉丁 字：巢塞尼姑的故事提到一句拉丁語： Inprincipiomulieresthominisconeefusio Womanismansdownfall 正是我們所謂禍水之說。 小小一段筆記，嚴重的錯誤倒有兩個，豈是我 所能預料的？梁著英國文學史有專章講 巢塞時代，專節講巢塞的生平和作品第一 巷，頁八三一二四，每則坎城故事都略敘其情節。巢塞在梁譯英國文學選裡佔 的篇幅更多第一卷，頁一四九一二六九， 表示梁先生不僅對他極為重視，而且也真心愛 好其作品，才肯花精神把他最膾炙人口的坎城故事集引言同巴茲婦人故事引言 ProloguetotheWifeofBath、sTale譯 介給我國讀者的。但真想不到，寫這則瑣記 時，梁先生不去查一查巢塞全集，單憑 老年人不太可靠的記憶，竟把那幾個拉丁字錯 屬尼姑的故事了。 十四世紀大詩人巢塞最通人情世故，也極 同情女性巴茲婦人可說是英國文學裹最早強 調男女平等的一位新女性一，不會以自己的身 分去引用一句女人禍水式的陳腐格言的。 引用此言的乃是幽默妙品修道院長隨從教士 的故事TheNunSPriestsTale裡一隻大公雞。他雖是擁有七位夫人的大男性主 義，對其寵妻卻是十分體貼的。他平時講話用 英語，但偶然引用一兩句拉丁文，主要不要讓 其寵妻聽懂，增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