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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臺大艾史哲學報第六十三期 2005年1J月頁71-104 臺灣大學文學院 紅樓夢中的狂歡詩學 劉姥姥論* 歐麗娟 摘要 本文分析劉姥姥處於全書的存在意義，乃是以成熟型的老人型態， 展示出紅樓夢中狂歡詩學的最高體現。以俄國文論家巴赫汀之狂歡化 理論豁顯劉姥姥進大觀園的深層意義，一方面是劉姥姥之宴遊大觀園，為 賈府之深閏女性在家庭內部世界裳創造出一個非常狀態的節慶空間， 成為外出遊逛取樂的一種延伸或變形，從而反映了明清上層社會中獨特的 女性亞文化;另一方面，劉姥姥以丑角之姿創造了公原廣場的集體狂歡氣 氛，不但彰揚了物質一肉體下部成分J使之成為世界新圖景的相 對中 心，同時在酒令遊戲中進行權威話語的
2、戲擬 和融入但俗民間話語，也激盪 出一種生活話語對藝術話語的街撞與解構;甚至更進一步以結合 動物成份的怪誕形象，堂皇揭露生理排汗的潤穢視境，如此種種，對大觀 園中理想化、崇高化的精神性傾向而言，都可以說是一種反昇華的作 用力，因此還引起林黛玉等的斥棄心理。但其中所勃發昂揚的真實生命力， 尤其對巧姐的命名與拯救，卻也同時蘊藏了污泥生蘊J(Sumpfzeugung) 的意義。 關鍵詞:紅樓夢劉姥姥大觀園巴赫汀狂歡詩學怪誕形象斥棄心理 94.7.22收稿94.10.27通過刊登。 *本文為九十一年度(91.8-92.7)國科會專題研究計畫A類NSC91-241 1-H-002-058 之部分研究成果
3、。 材固立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系副教授 TAO 72臺大文史哲學報 、，- 一、月言 對紅樓夢的讀者與研究者，野鶴曾提出以下之忠告:r讀紅樓夢), 言人不可專注十二金釵言地不可專注大觀園，否則便是坐井觀天。l的確， 一部精心結撰的鉅作中理當無一閒筆、無一閒人，創作者出於整體性的有機考 量，在多聲部、多層次、多重視角的交織匯集之下，紅樓夢呈現了精密、 複雜而龐大的藝術空間與人性內涵，歷久彌新地湧現出源源不斷的生命力。其 中，劉姥姥可謂紅樓夢襄最為著名而廣受歡迎的人物之一，以村野鄙人的 配角之姿，卻儼然有比肩、甚至凌駕於十二金釵之勢。正因為如此低俗的邊緣 處境，造成與賈府、大觀園之間的奇特衝撞，在高反
4、差的情況下反而激射出饒 具深度的意義火花。綜觀歷來的人物論多從其大智若愚的丑角層次，或緝結其 終救巧姐的母神功能加以發揮，也確然揭示出劉姥姥的重要塑造內涵。 在小說中，劉姥姥明顯是兼真了弗萊(NorthropF可e，1912-1991)所謂低 層模擬(lowmimetic)型與譏弄(ironic)型的角色，前者乃作為一般人 而適用於我們生活經驗的或然率法則，屬於大多數喜劇及寫實主義小說的人 物;後者則是在能力或智慧方面皆遠遜於我們，使我們有居高臨下之感，對其 作為有如觀看一幕表演困頓、挫折及愚蠢的戲碼;而譏弄乃源起於低層模擬。 2 但另一方面，劉姥姥這樣一個既寫實叉反諷、既組鄙叉慧黯的年老女性
5、，事實 上反而以孤雌純坤的姿態上升到全書的母神崇拜系統;3而當劉姥姥進大觀 園之際，除了開顯戲笑諧諱的喜劇情境以驅散/拓深那處處瀰漫的悲涼之霧， 同時更是整部紅樓夢中狂歡詩學的最高體現。 目前學界中以俄國文論家巴赫汀(Mikhai lMikhailovichBakhtin,1895-1975 ) 之學說分析紅樓夢者至少有三篇論文，4各篇皆以全書為討論範圍，因此所 l野鶴，(讀紅樓夢割記一 栗編紅樓夢卷)(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9) 卷3頁286。 2詳參弗萊著，陳慧等譯.(批評的剖析)(天津:百花 文藝出版社1998)，頁3-5。 3有關劉姥姥救世母神之闡述，詳參梅新林.(紅樓夢哲學精神
6、)(上海:學林 出版社1996)頁184-1的。 4如張毅蓉.:I是欽立特校.(臺北:木 鐸出版社.1983).卷9頁268。 TAO 74臺大文史哲學報 國府攀親，而先往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之處接頭一段時，脂視齋有一批語云: 劉婆亦善於權變應酬矣。9 所謂權變應酬J正點出全書中一切劉姥姥老於世故之言行舉止的核心，因 此到了二進榮國府時，更是逢迎自如、逗樂解頤，引領眾人齊登歡笑的巔峰， 其表現誠如清人涂瀛所言:r劉老老深觀世務，歷練人情，一切揣摩求合，思 之至深。出其餘技作游戲法，如登傀儡場，忽而星娥月姐，忽而牛鬼蛇神，忽 而癡人說夢，忽而老吏斷獄，喜笑怒罵，無不動中竅要，會如人意。因發諸金 吊
7、以歸，視鳳姐輩真見戲也。而卒能脫巧姐於難，是叉非無真肝膽、真血氣、 真性情者。殆黯而俠者，其諸彈欽之傑者與!lO 學界已經透過心理實驗證明，一般而言，液態智力(指人們對圖形、物體、 空間關係的感知、記憶等形象思維能力有闊的智力)會隨著年齡的增高而逐漸 下降，而晶態智力(指人們對語言、文字、觀念、邏輯推理等抽象思維能力有 關的智力)較少退化，或相反地還會隨著增齡而有所提高。II只是隨著性格的 不同與對老年期的適應程度的差別，老年人的性格類型及其特徵叉可以進一步 分為成熟型、安樂型、自衛型、價怒、型、頹廢型等五種類別;其中成熟型老人 的性格特徵，在對現實生活的態度、意志、情緒、理智等等方面均表現得
8、積極， 處於健康狀態;經得起歡樂和憂愁的考驗，其備自覺，生、果斷，性、堅持性、自 制性等意志品質;洞察社會，有獨立見解，善於分析問題，富有創造力。12衡 諸此一定義，年齡已逾古稀的劉姥姥，明顯是屬於成熟型的老婦人，就在 這兩次曹雪芹手定的情節設計與人物表現中，已奠立其堪任救世之擔當， 而於賈府外部建立一個堅強支點，在賈府傾頹崩解之際，力助巧姐於既倒。 特別的是，劉姥姥這位潛蘊著母神崇拜意義的人物，採取7迎別於尊 貴、文雅、崇高、威權之上位形象的祖俗造型，而以裝醜賈傻、出盡洋相的下 層野趣，諂媚討好，來去自如。張新之認為: 閑人初讀石頭記)，見寫一劉老老，以為插科打譯，如戲中之丑 腳，使全書不寂
9、寞設也。13 這位丑角的造型一直是滑稽野俗的，早在第六回初次進入榮國府時，其不登大 9甲戌本第六回批語，除慶浩新編石頭記n現齋評語輯校頁145。 10青涂瀛紅樓夢論贊劉老老贊一栗編，(臺北:水牛出版社，1997)，頁53。 12張鐘汝、范明林老年社會心理頁100-101。 13清張新之，紅樓夢讀法一 栗編.紅樓夢卷卷3.頁157。 TAO 紅樓夢中的狂歡詩學一一劉姥姥論75 雅的村野姿態，一如書中所描述:r才入堂屋，只聞一陣香撲了臉來，竟不辨 是何氣味，身子如在雲端裹一般。滿屋中之物都耀眼爭光的，使人頭懸目眩， 劉姥姥此時惟點頭咱嘴念佛而已。吃過飯後，更是搶舌咽嘴J後來聽見 鳳姐要給他二十兩，
10、r喜的叉渾身發癢起來J連道謝都是說的組鄙。而 第三十九至四十二回二進榮國府逛遊大觀園之際，更是自發性地刻意扮裝表現 種種突梯怪誕之形象，如其中描寫碧月捧過一個大荷葉式的蓊翠盤子來，稟面 盛著各色的折枝菊花，在鳳姐的存心捉弄之下，劉姥姥被拉過來，一盤子花橫 三豎四的插了一頭，讓賈母和眾人笑得了不得。這段情節一方面應是脫化自晚 唐人杜牧之九日齊山登高)詩中所云r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 以取得塵世中難得的脫軌之樂;l4此外，劉姥姥雜花插滿頭的滑稽形象，其設 計靈感或許叉有來自傳統戲曲中的雜扮概念。 雜扮一詞始見於北宋，(臺北:里仁書局2001).頁377-378。 15參朱偉明.(北京:中
11、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頁75-76。 16劉柄.(臺北:黎明文化.1972).頁3 58-3 59。 TAO 76臺大文史哲學報 角實蘊含了深厚辯證的幽微人性與文化意義，更有待進一步的省思抉發。 (一)J、丑/傻瓜/廣場人物 無庸置疑地，劉姥姥是一個喜劇型的幽默人物，在發揮務在滑稽以連 到資笑的功能時，也展現出特定的姿態以完成任務。其特定的姿態表 現在語言運用方面，早在司馬遷即指出所謂滑稽必須同時兼具四個條件: 話語流利、巧於智計、人莫之書、以道之用l7，而劉姥姥隨機應變、趁勢逗樂 之種種作為，以及似愚實智、以退為進之多方表現，也在在呈現其觸類婉轉之 明智慧辯與通達周全之心胸氣度。這也
12、是因為在文學內涵上，不論是諷刺文， 或幽默文學，都涉及一項不可或缺的要素:機智(wit)0 幽默的機智是無 害、無惡意的(hannlesswit)，它純然是一種思維遊戲，透過幽默人物的不同 表現方式去達成思想上的溝通。IS而這種幽默的機智之所以是無惡意的、是 人莫之害的，即是因為他透過利言巧計所解嘲的對象完全不針對他人，甚 至不惜反過來轉向自己，以客觀的自嘲眼光來看待自己，故能諱而不虐。若以 弗萊在批評的剖析一書中對嘲諷喜劇的人物所區分的兩類而言，劉姥姥乃 是屬於elron一一一種自貶的、自我解嘲式的類型，雖然藉自我解嘲來表現幽 默，卻是有知識的人，完全不同於男一種alazon的類型一一純然是
13、一個丑角或 騙子，講話喜歡吹牛，毫無保留，或者一味說夢話，有時候還會強不知以為知l9， 因此才能贏得多方歡迎。 至於喜劇型幽默人物所其備的另一特定姿態，則是表現於外在形象方面的 容貌醜拙、舉止怪誕上。朱光潛在討論詩與諧隱的關係時，曾指出:r從 心理學觀點看，諧趣(Thesenseofhumour)是一種最原始的普遍的美感活 動。. . .If諧最富於社會性。. . .社會的最好的團結力量是諧笑，所以擅長 諧笑的人在任何社會中都受歡迎。在極嚴肅的悲劇中有小丑，在極嚴肅的宮廷 中有徘優。盡善盡美的人物不能為諧的對象，窮凶極惡也不能為諧的對象。引 17參 見阮芝生.滑稽與六藝一一史記滑稽列傳析論臺大
14、歷史學報第20 期(1986).頁345-347。 18答源煌.浪漫主義到後現代主義(臺北:雅典出版社.1998).頁116。 19而早在一九三一年康思坦絲魯 爾克(ConstanceRourke)女士研究美國式的幽默 時就已提出這種二分法，只是名稱不同而已，她指出美國文學中的幽默人物有兩種 類型:其一是山林野人型，這種人她稱之為肯塔基鄉巴佬型(Kentuckian backwoodsman)其特徵與弗萊所謂alazon雷同;其二是精明而收敘的北佬型人物 ( Yankee).這兩種典型可以匯融於詩人(theminstrel)的聲音當中。參蔡源煌 浪漫主義到後現代主義.頁117。 TAO 紅樓夢
15、中的狂歡詩學一一劉姥姥論77 起諧趣的大半介乎二者之間，多少有些缺陷而這種缺陷叉不致引起深惡痛疾。 最普遍的是容貌的醜拙。2。這是因為容貌的醜拙純屬視覺的負面刺激，不會 引發觀者道德上的威脅感，而在安全感的保障之下，遂能夠居高臨下地觀看醜 抽者表演困頓、挫折及愚蠢的戲碼，盡情抒發譏弄訕笑之情，因此醜拙鄙陋 不僅打動一時樂趣，也是沉悶世界中一種釋放束縛擔負的力量。現實世界好比 一池死水，可笑的事情好比偶然皺皺起的微波，諧笑就是對於這種微波的欣 賞。2l而無論是各色菊花插滿頭的荒誕，是苔滑失腳跌一跤的醜態，還是沉 筷滿碗夾鴿蛋的笨拙，劉姥姥全心配合賣力演出的這一幕幕荒謬劇，除了打動 一時樂趣的表層諧笑之外，更因為其中大量運用滑稽、怪誕的手法，使我們 在欣賞荒謬劇時，透過一個滑稽的視角，將心中的焦慮、恐懼、憐憫或厭惡等 心理釋放出來;我們一方面嘲笑、批評劇中人士的可笑、反常、扭曲，或沉浸 其所揭示的恐懼情緒中，男一方面也就藉此而減低了傷害，安撫我們心中的 壓抑。22而這正清楚指出醜拙鄙陋之所以能夠發揮釋放束縛擔負的力量J 其更深一層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