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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书店杂思一双精妙的暗赭绒靴，悄然融入瞳眸中，无端闯入意识里。极为自然，了无痕息。宛如圣母含笑拈掇的玫瑰，散逸着馥郁，濯沐着醴泉，吟颂着福音。眸眼游离而上，怔怔立着微为纤直的腿胫。毋宁状为僵直。僵直若隆冬垄塍尽处，那冰冷的蛇的死骸。 我蓦然失于困惑了：何故拢敛眸光深处的，兀是一双枯槁若蛇骸的胫骨兼陌生并巧丽的绒靴呢？怪哉怪哉矣！ 痕印宛是流泻于丛丛林翳间，蒙润着侵晓夏露蜩翼的影光。识辨已然非常，欲孤力拾缀，穷溯根由，难于上青天！意识踯躅至此，早已虚渺迷幻。困惑遂演化为怅惘了。 境遇虽见凄惋，我也绝非是受锢迷殿的忒修斯，惝恍无路。我闭目沉思，待思绪重归安谧。若欲晓何者，亟需明了斯乃何处？余意何为？
2、何处吗？我复默念道。 是啊，是时的我，究竟是在哪呢？我仰首顾盼，神情木然。闲人鼎沸，睥睨去，必念我是怏怏的神经衰弱者，独此失魂落魄。可笑可笑，我暗思自我的蠢钝嘴脸，也需附着三两的闲人和几声讪诮罢！ 不过我笃定这儿是一间书店了。完完全全的笃定。蚁冢般竦峙的矩方书柜，序列整致。颓然立着，仿佛见泽于琼浆玉露，萌蘖于此。书柜只有三层。底部置放的书籍，纷紊无章，陆离斑驳。惺惺作态的彼此依偎，像被迫执行苛酷的法令。眼神却是漠然的，足以冻煞阳曦。我自作聪明的偷瞥去，与那恐怖的眼神意外对视，登时肌颤股栗，目光便讪讪的退了下来。 我详作镇静，目光怯懦，瑟瑟而上。中层的空气毫无冷漠之感。不，较冷漠者更胜，死寂名之
3、最恰！我微为错愕的支颐凝望。书籍俱阖着目，沉沉酣卧，宛是深深院陌上，凋残的叠叠桐叶，是叶的枯骸。我俯耳顷闻，竟隐隐显出嘤嘤的啜涕。是谁？是谁在啜涕？叶吗？叶的啜涕？枯骸不会啜涕。梧桐吗？梧桐生在哪呢？我吗？是我在啜涕？ 我挣扎似的挺躯引项，妄图窥探最高层。神情不啻是奄奄在角隅处病馁乞食的野犬，吞咽着腐涩的涎水。阅客的身形，蹙沓着，束缚着我的眸界，蒙蔽着欲窥寻的最高层：那是隐匿于褶皱的幻缈外壳下，娇嫩的真实果实。轻嗅：迷离的神秘味息。 我不甘的昂起脸，迎纳我的只是阅客陌生的孔颜。目力衰弱，不辨五官的凸凹，只是依稀蒙络着晦浊的光，但慵惓的神态确是真实的。我茫然环顾，周身影姿沓乱，簇着茕茕的我。书橱
4、倚壁，威严的俯瞰风景。背后尽觉俨是芒刺的目光。书店者无疑了。 我倏尔生出些许觉察。意识紊淆，自然忽略肢体的状态。我正如被囚囹圄的小兽，受骇似的蜷股于斯，竟不知多少时分了。方睹的映像，皆自胫足间星点的微隙。彷如侵透夏日葳蕤的迭叶间，青空的赧颜，廖寞而空濛。无异乎书橱的危耸，颐颜的依稀，蒙翳于众人影姿后，神秘的最高层。 书，恰同阅客，惫懒的蟠伏于膝。如秋日檐下，悠悠睡觉的猫儿，双眸惛懵，舔吮着秋毫。书已阅至中篇：梦十夜。夏目漱石吗？我暗忖道。明治时期的巨擘啊！处书店者意欲何为？自是观书耳，毋庸置喙。意识楫舟渡涉，固类饱罹阿鼻业火烤炙的怨鬼罪魂，呻吟无助，薄近崩析。却恍然彻悟，立地为佛，得知因果。我
5、俨如食餍的猪猡，造出欢欣的嘲哳声。 樊笼似已豁然启扉，思绪如归林的羁鸟，扑棱翼翅，酣婪吮嗅着自由的雨露风光。我抿唇匿笑，不胜欣愉，遂执书细味。瞳光黯淡，墨字竟须臾凝为一点。奔散着，奔散着，惶惶若迷途的群羔，于膝上的眇末书页，亡蹿离析，耳廓隐隐现出狼狈的砭骨嘶鸣。奈何章句群蚁排衙，此刻早已全失面目，恍惚在一片白光中。不禁愀然：目力何至衰弱如此？拭目复瞻，亦是徒劳。字点宛若光的粒子，徜徉时空，睹之近在咫尺，触之却为天涯。无以察辨，无以摄取，隔着生死的幽壑似的。 等等！一片白光中，仿佛显出隐隐物的轮廓。我屏息端详，轮廓愈发明晰。绒靴！那双暗赭的绒靴，未易毫厘，冷冷若阴魂的眼，怆惋凄然，惨笑立于前。脊
6、骨猛然掠过朔风，头却痛似烤灼，恐怖胜于困惑了。 窸窣窃窃，恍自隔世。如游魂，盘桓于意识幽婉的甬道穷端。盖因记忆的户扉悄声推启，造出风卷秋草般的窸窣。仿是一瞬，清夜闻钟，当头棒喝，惑虑立解，因果顿悟。溯究的根由，原是如此：惓读的我，沉沉困眠。凝眸神失间，意识的胴体却是衣襟褴褛，形销骨立。阅客的足履，或行或止；或徘徊如觅何物；或踽踽犹恋何人；或静伫宛立冰瓦霜甍下，寂寞翘首，骋目遥黛，独俟风雪夜归人。一切恰如雄兔的足，扑朔着我雌兔般迷离的眼。我忽而生出奇妙的想法：颜貌总是引人落目。笑语盈盈鸣环佩，颦眉垂目暗流波。玉人的粉面丹唇，销魂其间者毋庸赘言贰，即是魍魉狰寝的脸，亦按捺不住猎奇的邪欲，掩耳盗铃似
7、的窥瞥。何等自然，未尝思索，仿佛遵循绝对的定律。假若省略颜孔，茫然于足胫的往来。唯有足胫的世界，会是怎样呢？ 妙哉妙哉！我豁然开朗。疑窦缈若晨岚，曙光乍泄，便化作晓露，漉润着覆尘的思绪。绒靴落寞着，仿佛簇生于此的一束蔷薇。落雪的深蓝牛仔裤，紧致若濡霜的蛇皮，缠裹着腿胫。我猛然觉得，这恰如我的神经。不！这就是我的神经，僵冷枯槁，濒于溃灭。似乎食指轻触，随着清脆的崩然声，便生生断为两截，如同斫断般。 白光隐去，书中的行列，也清白可辨了。我喟然长叹，像失了魂灵，便怏怏读了下去： 第一夜 我做了这样一个梦。 。 。 这时，从石头下面探出了一根青茎，斜着冲我伸展过来，眼瞅着越长越长，正好长到我的胸前止住
8、。紧接着，婆娑舞动的茎端上，花颈微斜的一朵修长花蕾，“扑”一下蓬松地绽开花瓣。雪白的百合花在我鼻尖处弥漫出沁人心脾的芳香。一滴露珠从遥远的天空“吧嗒”滴落在花瓣上，百合花便借自重婀娜地扭动。我往前探出头，吻了一下滴落冰冷露水的洁白的花瓣。我把脸从百合花上移开的一刹那，无意中望了望遥远的天空，只见启明星就闪了那么一下。“已经一百年了呀！”此时，我才开始注意到。 。 。 空气在燃烧。足腕若缚于桎梏，沉沉如铅，腔膺简直要爆裂，神经羸弱依旧。绒靴戛然无踪，宛是雪花落掌，消融亡佚。右侧的阅客蜷蹲如我。许是读倦了罢，指尖撩弄，书页须臾翻阅，宛若印钞机点数的钞票，萌出微抹的凉风。 幻梦陡生。缱绻若夏之少女的
9、娇喘。镂镌于眸，竟是田田的莲叶。一茎凉荷，娉婷的立于陂塘中央。真是美艳啊！莲瓣粉嫩，拢敛娆媚，是玉人袂下的赧颜，何不令人神伤？清风徐来，水波不兴，芳馥醉人，衔觞宴景，可堪浮上几大白！ 可我晓得，这确乎幻梦。阖目，俄顷复睁：余存着是一双嫩粉色高跟筒靴，落落立定，绝似雨后润露的一茎莲花，清雅肃穆，脉脉盯视着我。着黑色暖裤的婀娜腿胫，微曲自然。这定是一位可爱少女的足胫了。我想：纵是她的皑皑骨骼，也必该美妙动人罢！ 这应是怎样的少女呢？可爱？清丽？隽秀？不得而知。年龄呢？20上下。理由？无，徒随感觉。面目呢？犹如是拼图，假借着瘠弱的意识，构建少女虚幻的面容。如今追忆，却了然无痕。依稀记起少女应是浅笑，
10、面容熟稔，恍曾相见。 少女伫立良久，更易了姿势。提包便自肩滑落至腕并搁置于此，悠悠摇颤，自得若猫儿扬抑的尾巴。提包全然是少女的风格，我不甚钟爱，以为臃肿，但亦无厌恶。只是包上绣刺的绒熊纹饰，却独独令我垂目，引我遐思，迷蒙着绮幻的氤氲。 阖目的瞬息，光景流转。我倚坐着素色的长椅，似乎身置于斯已逾千载，却茫然不知何处。时节约摸是早春。料峭的春寒未歇，穷径处早星星点点泛出芳草的碧痕来。万籁苏生，隐隐可辨鸟的啭鸣。膝上伏着的莎士比亚精装文集，安谧若水，沉沉入眠。风孩抚弄乱我的鬓发，即飞身遁入岑寂的杂树林中了。骋目去，云的踪迹，风的影息，山的曲线，一切仿佛梦的伊始。 近旁的枯草窠里，一阵窸窣，竟呼哧滚出
11、一只小熊，令我诧愕。多可爱的小熊啊！当他迈着微为笨拙的足步，像骇生的孩童，腼腆的走来时，我莫名生出些许不忍的情怀了。小熊默默立定，滑稽的向我鞠躬，流星似的瞳眸，脉脉含笑，随即说道。 是啊！他会说什么呢？对！他定会问道：“先生，您在干什么啊？” ”自然是看书啊，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作。“我噙着笑，柔声答道。”先生，她真可怜！“ ”什么？她？“我愕然了。”您不记得了？我是提包上的小熊啊！那位静待恋人的少女就是我可敬的主人啊！“ ”静待恋人？多么甜美啊！为何可怜呢？“ 我困惑了。”可主人并不知晓，她的恋人从来没有爱过她啊！“小熊淡淡应道，若无其事。 错愕仿佛是塞喉的鲠，吞吐不得。我嗫嚅半晌：”你为何知
12、道呢？“ ”我当然知道啊，我用心看也用心听了哦！“小熊仰起脸，可爱极了：”悄悄与您说，主人昏了头脑啦！”未得启齿，小熊忽而倾身复鞠，依旧怀着笑靥言道：“先生，和您聊天真是愉快啊！可我必须得走了，再见！”旋即绅士般的作别，挥手的一瞬，便悄然消逝。 我猛然一怔，待环睹时，历历皆是书店的人物。我支颐凝视，嫩粉的筒靴早已不辨影踪。乘风归去？抑或从未至此？她离去哪了？恋人来了吗？不得而知，亦无关与我，只是略觉怅惘罢了。 周遭一片死寂，吁喟也欲闻不得。阅客呆若木偶，唇舌启闭，却阒寥无音，仿佛观赏一部彩色的默声影片。我又是怎么了？空气愈显稀薄，窒息着我的肺叶，死亡的寒索蛇般勒绞住我的颈项，简直将要昏厥。 第
13、二夜 我做了这样一个梦。 。 。 “你是一个武士。是武士嘛，就不会开不了悟！”和尚说道。“看你那总是不能开悟的德行，你大概不是武士！”和尚言道。“是废物。”和尚说。“哈哈，你生气啦。”和尚笑道。“如果委屈了你，你就拿出开了悟的证据来。”说着，和尚面露愠色拂袖而去。真是岂有此理。 。 。 一阵细弱的讪笑，唐突闯至，却不知源自何处，震颤着我的耳膜，于这无声世界，尤为凸显。我深深吐纳，凝神细听，讪笑似乎源自左下。眸光俯视，隅角米色的壁上，生生探出惨白的一张鬼脸，冷冷的讪笑，扭曲出古怪的神色。我颓然而无言，恐惧竟未觉分毫，只是依稀忆得壁上应是嵌着一方插座，乳液般的膜壳。 日本的怪谈志录一种经常躲在墙壁
14、里的妖怪，名曰墙壁怪，能发出鸣汪的声音。闻者一旦应答，便会被吃掉。我睥睨去：墙壁怪吗？东瀛的鬼怪何至不避跋涉，破浪重洋，但为无端端于此讪笑呢？苦笑。 “呐，进来。” “什么？”尚未辨析，我便下意识的应语。幡然复瞥去，隅角的鬼脸向我正冷冷蕴着笑，方知中了诡戏。罢了罢了，应了便都应了，吃了便都吃却，无所谓！拗断我的颈，渴饮我的血，撕啮我的肉罢，无所谓！ “呐，进来。” 鬼脸笑道。我详作未闻，裂眦而视。“呐，快进来，没听到吗？”鬼脸见我不语，又数问道。我终是恼怒了：“应了便应了，吃我便来吃我，还说什么？” “什么？吃你？吃你做什么？鬼脸语露疑窦，却依旧面目可憎。”你不是墙壁怪吗？诱我应话，为了啖我！
15、“我愤愤道。”什么？墙壁怪？吃你？“鬼脸忽而狂笑，蒙垢的秽牙显露无疑，眉毛亦因之震颤不已。”人类真是愚钝，脑力简直瘠薄透顶，什么墙壁怪，我可不是。“ ”那你？“鬼脸止住癫笑。”我是谁并不重要，确切来说，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呐。你知道你是谁吗？“ 我！ 我是谁？ 我是。 谁？ 。 沉默。 “所以啊！呐，快进来。”鬼脸催促如初。“去哪？” “墙壁里。” “墙壁？我为何要去？”我蓦然生出惶恐了。鬼脸定定望着我，继而用一种薄近死亡的，铭骨的音调：“你不是痛恨吗？不是想逃避吗？远远地，彻底的，逃避开这个秽黯，腥血，虞诈，无可救药，注定要溃灭的该死世界呐！来罢！进来罢！一个没有黑暗，没有痛楚，没有梦魇，没有寂寞的我的心微微一颤。虚无的世界。” “虚无？”“是的，什么也没有。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