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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澧水河上不死的艄公一湍急的河水吼叫着，奔腾着,冲决而下，浩浩汤汤，席卷一切。一叶小舟被洪流所裹挟,一会儿抛上浪尖,一会儿落进漩涡，一会儿撞向礁石,一会儿推到岸边。只见那船上的艄公,紧咬着牙关,绷紧了肌肉,站稳了双脚,握牢了竹篙,在风雨中拼命搏击,穿云击浪，点石拍岸，护卫着这叶小舟艰难前行，绝不放弃。风云激荡处,艄公还喊着号子，在洪流上发出震撼人心的吼声，跟所有的风云抗衡。二覃正岳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只是上街去买个东西,人生的方向就彻底变化了。一九四零年,她刚好满十九岁,原本是家里的好劳力，却忽然被抓了壮丁,莫名其妙就成了国民党抗日军队中的一种士兵。固然会有泪水，会心有不甘。可既然已经当兵了,没
2、有别的选择,覃正岳就想，那就干脆把兵当好吧。于是，用心学习,勤奋钻研，小学都没读完的她，不久就掌握了部队的条令,能纯熟起草公文了，成了连队的文书。几年下来,除了跟战友们同样上阵杀敌之外，覃正岳已慢慢成长为一种经验丰富、善于管理的军官了。一九四九年秋天,覃正岳所在部队依命移师浙江驻防。解放军攻破长江天险之后，势如破竹。国民党军队人心惶惶，都觉大势已去,不肯再打仗了。于是,所在部队的高档军官们筹划了起义投诚，上尉军官覃正岳又成了一种起义投诚人员。接受教育改编之后,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了。不打仗，要搞建设了,部队要精简。覃正岳积极响应号召,自愿打着背包，回到石门老家当了农民。毕竟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
3、人,覃正岳回到家乡之后，难免会对合伙社里的某些事情提点改善意见。那是一种火红的年代，人们热情高涨，容不得一点不同见解。于是,回家没多久的覃正岳在一九五三年被打成了反革命分子,送到津市岑泹农场劳改去了。这一去就是遥遥无期，没人说得准什么时候可以出来。覃正岳没有生育的天津媳妇儿终于熬不住，提出离婚,一种人回了娘家。差不多三十年过去后,上面终于为覃正岳平反了。可此时的覃正岳，已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无妻无子，孤身一人,平反后每月能领点投诚人员补贴,再没有其他经济来源了。住在偏远乡村一间简陋的房子里,覃正岳每天得跟其她壮年人同样干农活,否则没法养活自己。三如果故事就是这样，那就是余华的故事活着的一种翻版
4、，只是一种个体生命在巨变的时代里悲剧性的命运而已。但覃正岳远不止于此。在部队,她是一种好兵、好军官：字写得规规整整，账管得滴水不漏，文献言简意赅,调度严丝合缝。在劳改农场,她是一种好技术员:何时育种,何时插秧,何时施肥,何时除草,何时灌水，何时扬花,何时收割，写得清清白白,干得利利落落，永远比别人做得更好。在家乡,她是亲友们的好教师：做人要做好人，遇事要拿得起、放得下；怎么写好字,怎么干好农活，怎么待人处事,均有讲究,要懂得规矩。在家乡,她还是一种修行的人：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乡亲们有需要，写对联,起名字，她都从不推辞。闲暇时，她不太串门，总是一种人在家里看书,练字。特别是晚年最后的岁月，每天拿
5、着毛笔抄写三国演义,每月要写坏两三支毛笔。当历时近五年、七十五万字的三国演义抄完之后，八十多岁的老人才驾鹤西归。四当我看着由报表、作业本、毛边白纸等不同材料混在一起抄成的三国演义，看着那没打格子却犹如士兵操练同样整洁划一的工笔小楷，不禁肃然起敬。没有过身陷绝境的经历，就难以体味奋斗的艰苦；没有过被彻底抛弃的凄凉，就难以感佩执守的坚强。覃正岳，这个在时代的洪流中被入伍、被投诚、被反革命、被平反的一般人,这个在日寇入侵、国难当头的时候浴血奋战，在国共对垒、两败俱伤的时候起义投诚，在欢庆建国、和平裁军的时候回家务农,在建设家乡、合理建议的时候锒铛入狱,在改革开放、风起云涌的时候平反养老，始终被命运捉
6、弄的人，为什么没有怨天尤人？为什么没有到处上访?为什么没有自暴自弃?为什么直到亲手一笔一划抄完三国演义才阖然离世？五人们常说湖南人“吃得苦,霸得蛮，耐得烦，不怕死，燎得难”。如果这些特点不假，那么在这些特点背后的精神内核是什么?倘若没有对自我价值的设计与肯定,没有至高无上的家国情怀，单就一种个体生命而言，“吃得苦,霸得蛮,耐得烦，不怕死,燎得难”故意义吗?何必不“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及时行乐呢?当我有幸聆听覃正岳老人的故事时，我始终在想几件事：一是她为什么没有再找一种老伴？二是她为什么没有不找当年的战友?三是她为什么要抄三国演义？她当年平反之后，六十出头，可以在农村找一种失婚妇女
7、一起过日子,甚至可以生儿育女，可她选择了孤身一人的生活；她可以找当年筹划起义投诚的顶头上司反映困难，谋求始终在做官的领导们的协助,可她选择了默默承受这一切；她可以抄西游记、水浒传等诸多别的书籍，可她偏偏选择了抄三国演义。经历了爱情之后,这个饱受苦难的老人居然不向世俗低头,宁可让肉体煎熬，也不肯精神委屈；而岁月的磨砺，没有变化一种战士的本性，宁可自己顶住，也决不容易言输；尽管蜗居乡野,但不能泯灭一颗雄心，在日渐衰老的时候,也要让金戈铁马在胸中驰骋。这是如何的一种精神!难怪覃正岳老人生前为自己拟就了这样的墓志铭:“人品入翰墨,青山留令名”。是啊，无论时代的洪流如何冲击人生的小舟,但艄公对命运的抗争
8、却一刻也没有放弃。我们也许没有能力去抗衡时代巨变的洪流,但 “你可以消灭我，却不能击垮我”，我们至少可以做一种真正的自我，不在红尘的喧嚣中惘然迷失。坚守自我,人品崇高，“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正是覃正岳老人毕生最真实的写照。在看覃正岳老人生平的时候，我就与朋友们讨论：湖湘文化在平民身上的体现,顺境中的代表雷锋当属第一，这逆境中的代表，覃正岳也算响当当的一种人物。湖南人以平天下为己任，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奉献自我,决不苟且。像雷锋、覃正岳这样的平凡人都是一身正气，扎根大地，所作所为,可歌可泣。这才是湖湘文化真正的根脉所在,也是这个随波逐流、漫天牢骚的时代最可珍贵的财富!那么，当下的湖
9、南人与否可以在覃正岳老人身上受到启迪，湖湘文化能否在平民身上获得新时期的辉煌？六不是所有的成功均有鲜花和掌声，也不是所有的奋斗均有完美的结局。或许，这正是生活的真实。但是,当有机会走近奋斗者身边的时候，当我们看到奋斗者不屈的印迹的时候，我们不能由于这奋斗者的不为人知而忽视她们人格的崇高，不能由于这奋斗的印迹并不炫丽而低估了她们的价值。对于这个时代的每个生命而言,再多的财富也但是是过眼烟云。更重要的,是学会怎么走向内心的安静，做一种真正的人。七当湍急的河水徐徐平息，被裹挟的小舟又靠到了岸边。艄公手持竹篙，把小舟定在沙凹里。男男女女的渡客走过来，坐在小舟上。于是，女人们的说笑声,男人们的烟草味，渐次弥漫。一声“走起来！”艄公把竹篙使劲一撑,小舟缓缓滑向河中。艄公左一篙右一篙,小舟稳稳地劈波前行，把幸福的男男女女渡向彼岸。八时光流逝,小舟仍然穿梭。那在阳光底下拿竹篙的，正是澧水河上不死的艄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