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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野草之“境”评析野草这部被鲁迅自己称为“大半是废弛的地狱边沿的惨 白色的小花”的作品，写于鲁迅的心灵史中可以称为最黑暗、最令其绝望的人生阶段，而在中国历史上，也堪为一段十分复杂混 乱的历史时期。此时，轰轰烈烈的“五四”大潮已然退却，对于 五四的退潮后知识分子的分化、 鲁迅无法如此超脱乐观， 他曾这 样写道：“北京虽然是五四运动的策源地， 但自从支持着新 青年和新潮的人们风流云散以来，一九二零至一九二二年 这三年间，倒显着寂寞荒凉的古战场的情景。”在另一篇文章里， 他直接抒发了当时的内心感受：”后来新青年的团体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隐退，有的前进，我又经验了一回同一战阵中的 伙伴还是会这么变化，
2、并且落得个作家的头衔， 依然在沙漠 中走来走去，新的战友在哪里呢？ ”可以看到， 孤独、彷徨、 失望、无聊等等曾经的悲观苦闷的情绪此时再次降临鲁迅的灵 魂。初读野草，我们会感到相较于此时期同时创作的小说集 彷徨、杂文集坟、华盖集、华盖集续编中所采用的现实话语，野草更多采用象征话语，即“其内在经验、 感觉、思考被表达出来，好像它们是外在世界的感官经验、事件 一样，不同于我们习惯的逻辑语言， 象征语言的逻辑不是由时空 范畴来控制，而是由激情和联想来组织。”话语形式的选择与作者的创作心理状态关系密切， 野草的话语方式使之带上了强烈的“独语”感、“自说自话”感。翻开野草，强烈地扑面而来的第一份阅读感受
3、便是整部作品所散发出来的虚幻色彩。 在作品中， 创作主客体之间远非镜子式的反映关系， 创作者的主体抒情、 叙事意志都强烈而生动地被凸显浮露出来。对于读者而言，由于作者所创设的虚幻性，因此，要与之产生交流与共鸣，便更多地需要通过想象与感悟，在想象与颖悟中达到与作品的水乳交融的浑然境界。 这种阅读感受的形成首先与作者所设置的情境显然有关。整部野草的虚幻书写，是从那些大量的黑夜、梦幻、荒原旷野背景的渗透与笼罩开始的。我们可以稍稍罗列一下与以上背景相关的篇什一一与黑夜有关的：秋夜、影的告别、希望、好的故事、颓败线的颤动、腊叶、与正在降临的夜有关的：一觉、过客等。与梦有关的： 死火、 狗的驳诘、 失掉的
4、好地狱、墓碣文、颓败线的颤动、立论、死后、影的告别、好的故事等。与荒原旷野有关的：野草• 题辞、求乞者、复仇、雪、过客、颓败线的颤动、淡淡的血泊中一觉等。看得出，在野草这里，鲁迅对于梦幻、黑夜、荒原旷野有着某种特殊的依恋与体验。这似乎已经形成了野草所独特 的黑夜意识、梦幻情调、旷野情怀。我们先来看其中的“夜”。 在杂文里，鲁迅曾这样抒发对于 夜的理解。“夜是造化所织的悠闲的天衣，普覆一切人，使他们 温暖，安心，不知不觉的自己渐渐脱去人造的面具和衣裳，赤条 条地裹在这无边无际的黑絮似的大块里。”可见，夜对于鲁迅意味着彻底的心灵真实与灵魂裸呈。 解下白日里的戒备与伪装， 使 灵魂深处的
5、被白日重围下的痛与伤、哀与愤在此获得安顿与舒 展。与此同时，夜所携带的真实特点与孤独性质又是贯通相联的。 一个对于白昼的存在感到隔膜觉察其虚伪的人，无论如何，其内心必然有一片独立的领地需要在另一时间范围方可暂时地展示。 可以说，孤独者对于灵魂的深刻真实的渴望正是鲁迅将野草 展现于黑夜的重要原委。对于野草时期的鲁迅，真实的实质 恐怕便在于那种自我与现实的强烈的对峙、冲突所导致的孤立处境以及由厌倦绝望苦闷等负面情绪所导致的孤独心态。于是，在这种深刻的孤独与真实中，我们惊讶地读到了 “夜”在野草 这里所呈现出来的多种情态一一我忽而听到夜半的笑声，吃吃地，似乎不愿意惊动睡着的人， 然而四周的空气都在应
6、和着笑。夜半，没有别的人，我即刻听出 这声音就在我的嘴里，我也即刻被这笑声所驱逐，回进自己的房。 灯火的带子也即刻被我旋高了。 秋夜里的夜神秘又恐怖。我不过一个影，要别你而沉没在黑暗里了。 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然而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没。 影的告别中的黑暗如此静穆又茫然。我只得由我来肉搏这空虚中的暗夜了，纵使寻不到身外的青春，也总得自己来一掷我身中的迟暮。 但暗夜又在哪里呢？现在 没有星，没有月光以至笑的渺茫和爱的翔舞；青年们很平安，而 我的面前又竟至于并且没有真的暗夜。 希望中的夜的内涵这般叠重而迂回。“异质性”的夜使“夜”在鲁迅笔下成为一种充满了创新
7、、 差异和多样性的，体现出不断形成、瓦解和重组的真正的“心灵 之夜”。封闭压抑虚伪的闸门就由这“夜”开启了，在黑夜中体验到的这些繁富又韵味悠远的深意，显然已成为鲁迅灵魂的慰 抚、沉淀甚至使其获得某种新的解释、启发的必需的背景，与此 相似的，还有“梦”与“旷野”的意蕴与功能。美国心理学家弗罗姆指出：“事实上，在梦中，我们是那个 世界的创世者，在此，限制我们身体活动的时间和空间都无能为 力”他指出了梦的某种补偿性质与自由特征。尽管心理学意义的梦与文学作品中经过作者的主体意志的选择与过滤的梦幻情境 的描摹必然有相当的差距，然而我们依然可以设想作者假借梦境 的创作心态。由此，野草中的大量梦幻意象的引进
8、，我们是 否可以推测到鲁迅在现实生活中受到某种压抑阻碍，某种愿望难 以实现，梦成为他对于现实的理性陈述与追问陷入了某种危机境 地时的一种替换性解决方式？与“夜”相仿，“梦”的内涵在野草中也呈现出某种独具特色的丰富与复杂。于其中，我们 可以看到影的告别中那彷徨的梦，好的故事里美丽而短暂的梦，死火里奔驰的梦，狗的驳诘、立论里人类 精神的荒诞处境的梦，失掉的好地狱中绝望的梦，墓碣文 中惨烈的梦，颓败线的颤动中荒凉凄惨的梦，死后不得 安宁的梦，一觉中那“很长的梦”林林总总的梦境，很 少有轻松优美的、好的故事为一例外，然而在鲁迅看来那不 过是短暂而虚幻的存在，其余的梦，我们均可感到一种沉重的悲 剧的、荒
9、诞的气氛与意蕴，这是否在昭示着鲁迅心中那无穷无尽 的潜抑与欲求，矛盾与困愕。荒原旷野意象将夜与梦的时空拉至更远，与那些和荒原旷野相关的坟、山谷、地狱、妖魔、野兽等意象构成了一个摇曳不定 的怪异诡秘的陌生的“野草”世界，使野草颇具一些人物交 融一体的神话特色。鲁迅在幼年时期便对充斥着超现实的想象的 神话、鬼喊世界充满强烈的兴趣，及至成年，神话鬼喊世界带给 他的显然已经不再仅仅是单纯的好奇心、 求知欲的满足了。这里, 他于暂存走向了永恒，于光滑的现实走向苍茫的历史， 在自我的 时空设置里，收获着灵魂痛苦的真实一一生命的泥弃在地面上，不生乔木，只生野草，这是我的罪过。野草，根本不深，华叶不美，然而吸
10、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夺取它的存在，当生存时，还是将遭删刈， 直至于死亡而朽腐。一一野草题辞我沿着倒败的泥墙走路， 断砖叠在墙缺口， 墙里面没有什么。微风起来，送秋寒穿透我的夹衣；四面都是灰土。求乞者她在深夜中尽走，一直走到无边的荒野；四面都是荒野，头上只有高天，并无一个虫鸟飞过。她赤身露体地，石似的站在荒野的中央，于一刹那间照见过往的一切颓败线的颤动相对于“夜”与“梦”的真实、自由、与补偿的意蕴，荒原旷野的意蕴更蕴含有某种苦涩、 荒凉的意味， 尽管三者均共同地指向灵魂与精神的归宿， 而荒原旷野意象， 更强烈地体现出了较多的原型意义与个体意志， 即使某种集体无意识得到表现， 同
11、时也体现出强烈的个人特征，浓缩了作者的对于存在的深邃态度，用鲁迅自己的话说， 便是“我愿意在无形无色的鲜血淋漓的粗暴上接吻”， “然而我爱这些流血和隐痛的魂灵， 因为他使我觉得是在人间，是在人间活着”（野草• 一觉）。鲁迅乐于将自我的存在交织于粗暴、流血、隐痛，更选择主动的接吻、爱来迎受这一切， 恐怕就不难理解他为何会选择荒原与旷野作为“野草”存在的又一重要的背景了， 恐怕恰恰是这分苦涩、 荒凉的背景才能给予激发作者更大的灵魂搏击力来领受粗暴， 正视流血与隐痛。事实上，告别了白昼现实与当下存在的黑夜、梦幻、荒原旷 野三位一体的共同绘制了 “野草”存在的基调：悲愤苍凉、诡秘幽奇。这一背景的大规模表现与安置似乎让我们产生一种感觉， 即它们在作者构思野草中的每一篇前就已经先在地存在，成 为鲁迅创作野草时的独特而固定的心理背景。这种现象我们 认为在相当程度上可以看作是鲁迅当时的生存感受的文学投射， 并且通过这种特殊的投射方式， 达到歌德所说的“每一种艺术的 最高任务，即在于通过幻觉，达到一种更高更真实的假相。”同 时，这种背景情境的构建，更具有某种心理学意义。表达了作者 欲借此慰抚心灵、追寻自由与永恒、反抗现实、认同自我的心灵 渴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