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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慈悲的方式 人与人之间会面临一场分离，或早或晚，不可抗拒地，人总要面对它。我10岁前后祖父和外祖母相继过世，父母们都哭得很伤心，昏天黑地。而我的悲恸却是肤浅的，我感情的闸门那时还没有打开。一旦闸门打开，有了爱，感情就越深厚，人就越脆弱，也就越经不起生死离别。那年代，日子过得很艰难。我家的底楼有一个天井，晾在那里的小鱼常常失窃。荤食是配给的，鱼虽小，事情却大，餐桌上一月才见一次的鱼，已经有好几次去向不明了，楼中的每一个人都那么可疑，白得没有血色的脸，豆芽菜一样的身体，小孩子贪婪，大人们委琐，每个人都可能因为食不果腹而犯错。全家人忍无可忍决定予以还击，在下一个配给荤食的日子，把诱饵挂在天井醒目处，
2、我和两个弟弟猫腰等在附近，我们手里准备了利器，决意给那个小偷一点颜色。一个白天平安无事，到了晚饭时间，门洞里钻进来一群野猫，领头的是一只很丑却很霸气的野猫，它熟门熟路地跳上水池再跳上大门的木门闩，围在水池旁的猫群紧张而兴奋地等着，它正准备做下一个跳跃的时候，我出手了，举起木棒瞄准了小猫的后腿，狠狠地砸了下去。这只瘸腿猫后来一直和我们家人生活在一起。对于收养这只野猫我们家意见是很不一致的。我们兄弟立场很鲜明，70年代，父母们要养活我们一家人已是非常的艰难，吃素不吃荤，活人还能商量，你怎么让一只猫戒了鱼腥？同意养它就要多出一笔猫鱼的开销，这笔钱哪里来？即使有了钱，去哪里买这一日三餐的鱼？它不仅丑，
3、而且还是位惯偷，相貌委琐有偷盗前科，有辱我们家清白门风，日后邻人家煮鱼汤，最后只有汤没有鱼，我们怎么去辨白不是我们家某位成员的手笔？猫自从断了腿，它身上的匪气尽数消失了，忽然换了一身柔骨，它拖着断腿一拐一拐地走近祖母，试着要跳上老人家的怀里，连跳了几次没有成功，完全没有当年带领猫群深夜钻入门洞，跳上水池、门闩时的矫健做派了，它至柔至媚地围着祖母发出可怜兮兮的喵喵声，这老套的苦肉计被我们一眼识破，对老祖母还是至为有效的：老人家力排众议非要养它不可。从小猫进门到76年我祖母过世，猫儿的三餐问题一直由她老人家打理，幸好邻居们冲着祖母的面子，捐弃前嫌，不计较我家猫儿的偷盗前科，每月的荤食日，自愿施一些
4、鱼汤鱼骨给它，加上我们口中剩下的，猫儿能对付几日。第一个月我们就断定这猫儿要么在我家饿死，要么继续干它早年的勾当，人都一月中只有几天有荤食了，这除了鱼以外不是食物的家伙，要它和我们一样崇尚素食，除非发生奇迹。当然猫儿不懂得世道艰难，国家困难，物资匮乏，猫儿的天性不会改，改变的只能是人们。事实上我们也是在祖母躺倒之后才知道她是怎么变无为有的：跟着倒泔脚的赵阿姨，每天天不亮就光顾弄堂里所有的泔脚缸，二人在奇臭无比的泔脚中寻找鱼骨，除此之外，祖母还在附近的食堂菜场垃圾箱旁转悠。当然这一切是瞒着我们的，我们家再破败也不至于让家里的长者去做这样的事情。76年父母回城归队，而那一年祖母没有任何交待就过世了
5、。祖母过世的第二天，天还没有亮，猫儿跳上祖母睡过的床，对着那条空棉被狂叫不止，那是祖母的起床信号，祖母应该在猫儿上床的时候醒来，为延续这畜生的生命翻遍每户人家的泔脚缸。祖母死后就由父亲接着干，猫儿到时上下蹿腾，赵阿姨推着泔脚车走到我们家窗口大声叫父亲的名字，父亲捧着破铁锅一路跟在赵家姆妈身后后来国家取消了配给制，家境也开始好转。这个时代终于结束了，天佑我家。到我们再搬家的时候猫儿已经很老了，它的生命活力已是日渐稀薄。后来猫儿开始水米不进，在房间各处便溺，粪便都是脏器腐烂的味道。一天醒来，应该是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但我总是觉得有一种惯常的声音突然消失了，让这样的早晨显得格外冷清我突然一拍前额，猫
6、呢！我想到关于猫的传说，猫这类畜生是不肯死在人面前的，它能准确地预知自己的死期，必然赶在死前离开家人，能走多远就死在多远，直至精疲力竭，人世间的苦乐才告以终了，天堂或者地狱的门才洞开。那天，我在离家50米处的路边找到了它，我抱起它，它像一堆羽毛松软地萎缩在我的手心，整一个晚上，50米的路已经耗尽了它全部的力气，身体也瘦了一大圈，可怜它还没有死，奋力睁大眼睛逼视着我们，那是一种怎样的苦痛啊！我似乎已经读懂了这种眼神，把它放在车斗里，抄小路飞快地往我们的老房子赶，去它曾经结伙行窃的地方。我从暗处摸出木棒，闪电一样举起落下，在我茫然间，猫身下已经流了一小滩血，猫血并不多，然而却很红。我用迎接它的方式结果了它。前后只有几分钟。我只是在冷静地记叙着生命中发生的激越的事情，大悲和大喜一样，是整个流程中鲜少的片断，我直感上知道，当生命到了必定结束的时候，该以怎么样的方式结束。为所有活着正在受苦的生命祈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