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外国文学《布登勃洛克一家》:市民阶级的心灵史黄燎宇一1897年5月,出版商萨缪尔·费舍尔致信旅居意大利罗马的托马斯·曼:“如果您肯给我机会出版一部大型散文作品,哪怕是一本篇幅不那么大的长篇小说,我将非常地高兴” Donald Prater:Thomas Mann. Deutscher und Weltbürger. Deutscher Taschenbuch Verlag München 1998 S.39.这位年仅22岁、只发表过几个短篇的文学青年欣然允诺在随后的三年里,他从罗马写到慕尼黑,完成了一部以他的故乡——濒临波罗的海的吕贝克——为背景的长篇小说,取名《布登勃洛克一 家》 最初取名为《江河日下》小说于1901年出版后反响甚大就连品味高雅的里尔克也很快(1902年4月)加入了赞扬者的行列见:Jochen Vogt. Thomas Mann:Buddenbrooks. Wilhelm Fink Verlag Münehen 1983. S. 148 ff, 销量随之出现戏剧性攀升以下数据很说明问题:1903年出第二版,1910年出到第50版,累计销售达五万册,1919年便出到第一百版,1930年累计销售达到一百万册。
到20世纪80年代,累计销售已超过450万册从马赛到哥本哈根,从阿姆斯特丹到柏林,都有读者发出惊叹:“和我们这里的情况一模一样” Thomas Mann:Über mich selbst.Frankfurt am Main 1994. S.36.1929年11月,瑞典文学院宣布托马斯·曼获该年度诺贝尔文学奖,但保守的评委们对《魔山》这样的长篇杰作和《死于威尼斯》等优秀中篇视而不见,特别强调托马斯·曼获奖是因为他写出一本《布登勃洛克一家》托马斯·曼对此不以为然他在致纪德的一封信中写道:“一本《布登勃洛克一家》绝不会给我带来促使和推动文学院为我颁奖的声望见Thomas Mann: Briefe I, 1889-1936, Frankfurt am Main 1988,S.298时至今日,《布登勃洛克一家》已成为名副其实的百年文学经典初出茅庐便写出不朽的长篇,文学史上仿佛又增添了一个一不留神搞出伟大作品的奇迹然而,托马斯·曼不相信奇迹他在惊喜之余开始思考一个问题:起点不高、期望不大的《布登勃洛克一家》托马斯·曼回忆说,他拿新出炉的《布登勃洛克一家》选段把亲戚朋友逗得哈哈大笑,笑声过后众人一致认为该小说缺乏广阔的世界景观,拿来练笔或者自娱自乐倒是不错,当时他对这种看法表示认同。
后来在斯德哥尔摩的宴会上他对瑞典女作家、1909 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瑟尔玛·拉格洛夫的话又产生了共鸣,因为后者告诉他,她写《叶斯达·伯陵的故事》时,心里只有心爱的侄儿侄女们,压根儿没想到会因此一举成名凭什么打动世人?他冥思苦想,终于在年近半百之时豁然开朗:《布登勃洛克一家》是一部“市民阶级的心灵史”,他的一生,其实只讲述了一个故事,那就是“市民变化的故事” Thomas Mann:Über mich selbst.Frankfurt am Mainl994.S.35 und S.49.为概括《布登勃洛克一家》的“中心思想”而绞尽脑汁的外国读者,十有八九不会因为读到托马斯·曼这一高屋建瓴的自我总结而茅塞顿开,因为“市民”恰恰是一道阻碍外国读者进入托马斯·曼艺术世界的概念屏障我们认为问题的根源在于德文词BürgerBürger源自Burg(城堡),字面意思是“保护城堡的人”,也就是“城堡居民”或者“城市居民”,即“市民”在西欧,市民自诞生之日起就是一个阶级,就存在对立面一部欧洲近代史,就是市民阶级反对贵族阶级的历史,就是前者高举着自由、平等、知识、以及劳动光荣的旗帜,与固守政权、固守旧有社会观念和社会秩序的后者进行对垒的历史。
这场斗争在18、19世纪才尘埃落地,西欧各国的市民阶级相继登上历史的宝座,在政治、经济、文化各方面引领时代然而,尽管有着相似的历史经历,德国市民阶级的自我意识却和他们的近邻有所不同Bürger一词便是例证Bürger的内涵意义不同于英语的burgher(家道殷实,思想保守的中产阶级市民)或者citizen(公民)或者二者之和,也不同于法语的bourgeois(资产者)或者citoyen(公民)或者二者之和,让英文和法文译者不胜烦恼 H.T.Lowe-Porter在其《布登勃洛克一家》英译本中交替使用“burgher”和“citizen”见:Buddenbro oks:Translated from the German by H.T.Lowe-Ponerl~ew York.May 1984.P.148 and P.372Genevi6ve Blanquis的法文译本用的是“bourgeois”,但同时用脚注说明“Bttrger”囊括了“bourgeois”和“eitoy en”的意思见:Les Buddenbrook.Le d~clin d’ane familleRoman traduit de 1’Allemand par Genevi6ve Blanquis.Librairie Arth6me Fayard 1965.p.458。
与德国人同文同种同历史的英国人和法国人尚且如此,中国读者的处境也就可想而知了如果我们因为阅读托马斯·曼的作品查阅一本合格的现代德汉词典,我们有可能被Bürger词条搞得头晕目眩:市民,公民,市侩,中产阶级,资产阶级……我们习惯把“市民”看成“城市居民”或者“市井俗民”的缩写,既不理解德国“市民”的关系为何如此复杂,也不明白德汉词典中的解释怎么就没有一个百分之百地适合托马斯·曼的语境中译者一般都在“市民”和“资产阶级”之间徘徊譬如,傅惟慈译的《布登勃洛克一家》采用前者,刘德中等译《托马斯·曼中短篇小说集》则是采用后者但是译者们没有加任何注释Bürger的隐含意义如此丰富、如此驳杂,这多少反映出社会意识的历史变迁这中间有两点值得注意:第一,从18世纪后期到19世纪的德国市民阶级(das Bürgertum),实际上是一个精英阶层,是由医生、律师、工厂主、大商人、高级公务员、作家、牧师、教授、以及高级文科中学教员组成的中上层相同或者相似的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是联系形形色色的阶级成员的纽带尽管德国市民阶级都是殷实之家,我们所熟悉的政治话语也一直把他们统称为资产阶级,使人联想到这个阶级的本质特征是占有并崇拜财富,但是德国市民阶级很难接受单纯的资产阶级称号。
个中原因在于,他们引以为豪的恰恰是财富和文化的水乳交融约翰·沃尔夫冈·封·歌德(虽然他的姓名之间添了一个代表贵族身份的“封”字,他仍然被视为德国市民阶级的伟大代表)的一句箴言便充分表达出他们的文化精英意识:“若非市民家,何处有文化”全诗为:“若非市民家,何处有文化,骑士会农夫,市民遭活剐” (Wo karo’die schi~nste Bildungher,/Und wenn sie nicht vom Barger war',/Wenn aber sieh Ritterund Bauern verbinden,/Dawerden siefreilichdie Btlrger scmnden.)见:Goethe:Zahme Xenien IX. ZaficherGedenkausgabe[Artemis],hrsg.v.Ernst—Beu tier.Bdn,S·412第二,从19世纪开始,Bürger这一概念便不断受到贬义化浪潮的冲击德国浪漫派对市民阶级的社会理想和道德理想进行了讽刺和批判,把市民统统描绘成手持长矛的形象,使Bürger和Spieβbürger(市侩,小市民) Spie9btlrger是对中世纪那些没有坐骑的矛(sPieep) 卫士的蔑称。
结下不解之缘;掀起“波希米亚革命”的艺术浪子们纷纷向吉普赛人看齐巴黎的艺术浪子们之所以和波希米亚扯上关系,是因 为法国人把他们崇拜的吉普赛人叫做“波希米亚人” (bohemiens),吉普赛人被称为“波希米亚人”,则 是因为法国人认为他们来自遥远而神秘的波希米亚浪迹天涯、无牵无挂的“波希米亚”让稳定而体面的“布尔乔亚”遭到严重的审美挫折;资本主义的蓬勃发展和1848/1849年的民主革命的失败,使无产阶级革命导师认清了德国市民阶级的本质,Bürger不仅成为保守、软弱、缺乏革命性的化身,而且和来自法国的Bourgeois(资产者)融为一体;20世纪60年代,随着学生运动和新左派思潮的兴起,“市民”和“市民性”再次成为批判对象,市民阶级的文化优势也沦为笑柄,左派人士故意画蛇添足,张嘴就是Bildungsbürger(文化市民)如前所述,Barger本身就有“文化人”的含义, Bildungsbtlrger自然成为一个带有讽刺意味的冗词就这样,Bürger从一个原本褒义的概念逐渐演变成为一个中性的、见仁见智的概念托马斯·曼有着根深蒂固的阶级意识和阶级感情和许多艺术家不同,他年纪轻轻就表达出强烈的阶级归属感。
人们也许会因为中篇小说《托尼奥·克吕格尔》(1903) 感人至深地刻画了市民的灵魂和艺术家的灵魂如何在他心中对峙和争吵而疑心他的阶级立场发生了动摇,但是这一顾虑将被他随后发表的《阁楼预言家》(1904)打消在这篇小说中,他不仅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头戴礼帽、蓄着英式小胡子的中篇小说家(这是19世纪德国市民的标准形象),而且带着讥讽和怜悯描写在阁楼上面折腾的“波希米亚”对于他,“市民”是一个值得骄傲的称号,市民阶级是一片孕育哲学、艺术和人道主义花朵的沃土,歌德和尼采都是在这块土壤上成长起来的文化巨人,所以他要保持市民阶级的特色,要捍卫市民阶级的尊严,他强调,“市民变化的故事”讲的只是市民如何变成艺术家,而非如何变成资产阶级或者马克思主义者他也如愿以偿地被视为20世纪的歌德至少有如下事实证明托马斯·曼有这种愿望:他把 《托尼奥·克吕格尔》比作“二十世纪的{少年维特 的烦恼》”,把《魔山》纳入《威廉麦斯特》开辟 的成长小说,长篇演说{作为市民时代总代表的歌德》和长篇小说《绿蒂在魏玛》纯粹是夫子自道被视为德国传统市民文化的集大成者必须指出的是,1900年前后的托马斯·曼还没有系统地反思市民问题,也没有以市民阶级的总代表自居,所以他的《布登勃洛克一家》本能地把市民阶级划分为三六九等(这在第四部第三章描写的市民代表大会上可一览无余 Thomas Mann:Buddenbrooks.Aufbau-Verlag Berlin und Weimar 1990.S.167 ff,S.176),代表曼家的布登勃洛克一家(以下简称布家)属于高等市民。
这不足为怪这是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的又一例证我们知道,托马斯·曼生在吕贝克的一个城市贵族家庭所谓城市贵族,也就是贵族化的市民,也就是那些虽然没有放弃本阶级的政治和道德理念,但在生活方式和生活情趣方面向贵族阶级看齐的上层富裕市民市民贵族化,符合仓廪实而知礼仪的社会发展规律,所以这种现象并非19世纪或者晚期市民阶级所独有,而是贯穿着市民阶级的发展史城市贵族的标志,则是考究的饮食和穿着,含蓄而得体的言谈举止,还有高雅的审美趣味可是,当市民阶级进化到城市贵族的时候,也许麻烦就出来了这正是《布登勃洛克一家》所触及的问题二注意到《布登勃洛克一家》副标题“一个家庭的没落”的读者,将惊喜地发现,这本讲述家族没落的小说,竟见不着多少感伤情调,反倒通篇幽默,笑声不断透过这笑声,我们首先望见了横亘在城市贵族与中下层大众之间那条阶级鸿沟,望见了高高在上,嘲笑一切的城市贵族不言而喻,离贵族生活相距十万八千里的穷人或者说无产者是要受到嘲笑的他们对不起贵族的听觉,因为他们一张嘴就是土话(在德国,不会说高地德语即德国普通话,是要遭人歧视的),就闹笑话(参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