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方桂先生谈语言研究 (一)比较法(Comparative Method)罗:李教授,您觉得自己在语言学方面的主要贡献是什么?您这些思想又是如何形成的?李:我所做的,主要是运用印欧历史比较语言学的方法去研究不同系属的语言其中之一就是美洲印第安诸语言,其次是汉语,再次就是傣语支语言由于这些不同的语言结构不同,必须采用不同的方法,但是,一般来说,与印欧比较语言学的理论原则还是相同的罗:你能解释一下原则是什么?方法又是如何不同吗?李:由于上述这些语言系属不同,无论在语音方面还是词汇方面,具体操作时都必须采用略为不同的技巧去处理所要研究的不同问题比如说,美洲印第安语的音位学部分可以非常容易地采用印欧语研究方法找出其不同的古音阶段及其在现代语言中出现的形式而词法部分就不能轻易地采用印欧语词汇研究法去研究任何一门美洲印第安语,甚至不能用来研究汉藏语为此,必须找出自己的研究方法和路子罗:印欧语研究法确切地说是指什么?李:我所说的印欧语研究法,主要是指比较法罗:(包括)文献方面的比较吗?李:是的即使是研究史前的原始的美洲印第安语时,如果看看现在的情况,看看它们是如何变成这个样子的,就能运用比较法找出来。
比如某些拉丁语语音,事实上如果把它们与杀腊语或与梵语比较就会发现,它们原来是另一些语音形式处理这样的美洲印第安语时,也同样可以这样做就是说,如果你懂一组印第安语言,又懂其他的一些相关语族的语言,就会发现—一至少可以设法推测出—一原始语音系统是什么样子,它是如何变化到现存形式,即你正在研究的这种语言的音位系统的这的确是我最先研究美洲印第安语时所采用的方法;当然啦,正如我刚才所说,这种方法叫古印欧语比较法后来情况变了人们后来研究语言学时,多多少少不再那么重视历史比较法了他们只需要描写法(descriptive method)因此,后来就有了各种不同的描写罗:您说过,在做比较研究时,您比较的是同系属的语言您用什么标准去判定哪些语言有系属关系,哪些没有?李:我认为在这方面我们仍处于相当低级的阶段这些语言怎么个联系的问题至今令人头疼人们想法找出语言系属关系的方法有几种其中之一是讨论某些语音相似点例如,汉语有声调系统,许多别的语言也有相似的声调人们可以据此认为它们有联系,因为它们都有声调系统另外,有些人也会说:“唷,这是完全不同的事情它们没有什么〔相似之处〕”继而不把这些语言联系起来可见,在证明语言同源的方法中,运用这种证据—一声调是其中一种;但还有其他的语音特征—一因为有人会说:“噢,这两种语言有联系,因为它们有同类的声调系统,同类的辅音和元音系统;所以,它们一定有联系,否则不会如此相似。
也有人会说:“噢,这是普遍现象,所有的语言都有这些特征,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证实它们有联系于是就会得出不同的结论,若使用不同的—一即使使用相同的证据,也会得出不同的结论比如说,傣语有一种声调系统与汉语的非常相像那该说什么呢?说它们有联系,因为它们有同类的声调系统,在这方面或多或少比较发达吗?人们会说:“噢,这种相似一定有某种原因所以它们可能从根本上是相互有联系的语言而别的人又会反驳说:“哎,这种语音变化在任何古语里都会产生它们并不表示任何明确的、根本的关系所以,我认为可以得出不同的结论,但其中没有一种确定无疑如果你研究傣语就知道,傣语声调系统与汉语的声调系统非常相似同样,苗瑶语声调系统同傣语,还有汉语等非常相近另外,像藏语这样的语言就有非常不同的声调系统—一不同于汉语,不同于傣语,也不同于苗瑶语但是人们认为:“藏语与汉语是发生学上的关系反而认为“苗瑶语和傣语与汉语之间没有系属关系”等等这些观点,大多是想方设法根据这一种观念形成的:什么种类的相似点可构成某种发生学关系罗:做这些比较研究时最根本的是什么?李:归根结底,我认为,要判定语言之间是不是发生学上的关系,必须采用几种标准具有发生学关系的语言间可以有许许多多相似特征,而一门非发生学关系的语言是不会具备这么多相似特征的。
然而,它们也可具有某些(少数)相似特征,但仅仅凭此无法说明它们一定具有发生学关系所以,长期以来,亚洲语言的系属关系方面存在许许多多的困难和麻烦—一因为语言影响,尤其是文明史悠久的语言倾向于影响别的语言因此,朝鲜语长期受汉语词汇甚至语音方面的影响,影响如此之大,以致于许多人认为:“啊,朝鲜语跟汉语有(系属)关系同样,研究一下日语就会说:“日语有许多东西与汉语相同然而,又有人会(反驳)说:“噢,这些语言是在借用汉语(的词汇)再看看越南语,里面也有许多东西与汉语相似当初,人们在想方设法划分亚洲语言时,习惯于找出某些语音相似点,然后把它们归在一起说,“这些语言与……有关系”,比如说“越南语与汉语有关系”等等但过了不久人们发现这种标准与想象的不是一回事儿,于是又有一段时间人们认为—一这至少是因为两个不同的政体和两种不同的民族心理所致—一日本人长期认为,朝鲜语与日语是语言学上的系属关系当然,由于政治关系之故,朝鲜人和韩国人[①]都不信此说〔笑了〕后来又有人认为他们与满族人有渊源关系我不知道其理论根据是什么过去没有这么多的民族问题阻碍朝鲜人和韩国人与满人之间的相互联系,所以在很长一段时期里,满人部落附近的各种满人和各地满族部落成了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满洲势力逐渐加强,并开始有了许多不同的军队与各地满人联盟也有一段时期,满人甚至与蒙古人多少有些关系如此看来,这些事情有许多时而是政治问题,时而是语言问题,时而〔笑了笑〕兼而有之满洲里至今有许多部落,我们依然没有确定,它们是如何与满通古斯语或说满一通古斯语族语言相联系的有人说“这是蒙古部族”,也有人说:“不,这是满人部族所以,对我来说,我认为自己对某门语言与另一些语言的联系这个问题并不十分感兴趣我更感兴趣的是,发现那些语言中的结构(规律)研究一门语言,又再研究别的语言,这样,它们之间的相似性和非相似性最终会冒出来在未把相互有关的语言都弄清楚之前,不值得费尽心机去过早地作比较工作罗:语法有多大的重要性?除音位学之外,您在比较工作中是否运用到语法学方法?李:当然运用语法知识不过要看你所指的语法是什么?罗:词法结构,也指句子结构李:运用了其中一些如果你对句子结构感兴趣,就会发现汉语语法的句子结构是主语+动词+宾语这种语序如果你看看满语,就会发现是主语+宾语+动词这种语序,动词在句末另外,若看看藏语,就会发现语序是主语+宾语+动词,像满语,不像汉语人们一般认为藏语与汉语有渊源关系,但它在语法上更接近满语。
满语看来也极像蒙语蒙语更像土耳其语及其同族语言所以,我并不热衷于想方设法把这种语言与那种语言联系起来我只想知道这门语言的面貌如何;是否把它与别的语言联系起来,那是最次要的问题是否把它们联系起来,要等到开始……某些情况自然比较清楚:“这种(语言)与……有关系我问过某些蒙古人和士耳其人:“蒙语与士耳其语有关系吗?”语法方面它们有许多地方极其相似,甚至有些词可能是—一许多人认为它们是有渊源关系的语言而尼古拉波普(Nicholas Poppe)教授会说,它们可能没有关系〔笑了笑〕因此,这种问题往往导致非常奇怪的—一好了,比如有一种与匈牙利语( Hungarian)相似的语言,匈牙利语是如何与之联系起来的?再如,假设芬兰—匈牙利语(Finnish—Hungarian)和芬兰语( Finnish)有关,而它们又如何与其他语言—一比如土耳语和蒙语等联系的呢?这我不清楚匈牙利人总以为它们与中亚一些语言有关,至今还想方设法在中亚寻找自己的同胞〔笑了〕等等二、方法论(Methodology)[②]罗:您能否谈谈您在《比较手册》[③]一书里做比较和构拟时所运用的方法论?也谈谈它与您在《上古音研究》一书中的研究有何不同?李:方法论的不同主要取决于所研究的语言材料种类的不同。
材料不同,方法—一即如何运用语言材料—一也会有所区别例如,假使是在谈论古代汉语(Old Chinese ),它有书面系统可资研究而很晚才有书面语言,大约在13、14世纪才有的;在此之前,在有关书面材料出现之前的情况一无所知所以,研究时,史前情况完全依赖对当代各方言的研究而得知,运用的是纯粹的比较方法当然,研究汉语的方法,可以借助方言来研究,但也有一些早期的文字记载必须处理谈到古汉语重构时,许多美国人和某些中国人说:“既然我们在没有任何古老的书面材料的情况下都能重构某些更加古老的语言,干吗还为汉语发愁呢?我们甚至可以连汉字都不看就能重构古汉语汉字的确是令人发愁的麻烦事除中国学者外,许多学者都不喜欢汉字〔笑声〕若能消灭汉字,很好!罗:您能否就您在《比较手册》中做构拟工作时运用的方法论谈得更加具体一些?李:可以这确实是非常简单的方法研究一组语言—一比如说,我们想构拟它们的辅音声母在一种语言里发现了30至35个辅音,在另一些语言里发现25或21个等等然后将这组语言的词汇与另一组语言进行比较,就会发现其中某些语言与其他语言的某个音对应,有些语言与另一个音对应因此,就会发现虽然这种对应在这种语言里只有一个音,但它却与别的语言的两个音或有时甚至三个不同的音对应。
就可以指出,在原始语里有三个不同的辅音这就是比较法具体使用方法如果你发现这个音与某个音对应,那是个辅音这个相同的音又与另一个辅音对应,那么,这可能是别的音换言之,这一个音可以追溯到两个原始语音(Protosound)可以仔细考察这种对应关系,找出一些原始语音我们这样得到的结果不一定全对但这种做法至少是我们尽其所能了罗:您构拟了两套不同辅音时怎么办?比如说,在这两本书里您有时都构拟了复辅音(Consonantcluster)[④]您何时才知道什么时候有两套不同的东西?什么时候会出现复辅音呢?李:噢,复辅音相当清楚,因为我讨论的不是有关的历史文献资料,我们目前所知仅此而已你会发现某些语音与某个特定语音对应,不与其他一些语音对应;而这一特定语音又与别的语音对应于是,就只好得出结论说,这个音与另一组语音对应这样,其不同之处可能非常独特比如说,在某门语言里的某个辅音声母发p和t作声母时对应相当严密,人们会说:“啊 ,原始语音是什么呢?p是如何变成t的或t是如何变成p的?”你明白吗?于是就开始列出所有那些各种奇特的对应关系,就可以得出结论 ,p与t对应,因为p原来是一个复辅音,是pl由于l的影响,pl在别的语言里变成了t。
因此,在这种情况下,就开始构拟一定数量的不同类别的辅音就可得出所谓的辅音类我这样研究过好些语言同样,我也这样研究了汉语,但是所用的方法有所不同,因为我们所研究的古汉语时期如此众多的方言无从了解而我们有一定的文字系统,它也表现了同样的独特性比如,你会发现这种文字系统的某个字现在发 h〔这里他指汉字语音特征—一原编者〕,同样的文字系统运用这种独特类型的文字却发M很奇怪,用这个音拼切的字为什么有些应该念成h,有些念成类似m的音呢?你明白吗?于是,我们就开始构拟某个语音它不可能是m,也不可是h;它一定是某个既不同于h又不同于m的音,就得了解它在不同方言中这种独特的发展变化因此,我们开始推测出古汉语的某个辅音,就得到了这种不同的东西然后就会逐渐明白,在我们的构拟中出现了一些成系统的东西比如,要是有一个现在发t音的字,而另有一个同样的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