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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同 是天涯沦落人一个“叙事模式”的抽样分析黄子平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有意无 意地,总爱在 文学创作 中把自己的历史命运,与妇女的命运作着有趣的类比。始作俑 者,似乎是楚之屈原,在他的离骚里,自誉为“美人”,把政敌的谗害,比作“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琢谓余以善淫”。倘说 这还只是 一 种浪漫主义的象征和寄托,那 么到了汉唐以后,这便成了一种有意识运用 的委婉手法。试读这两首唐诗:新嫁娘词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 谙姑盒性,先遣小姑尝。王建闺意献张水部洞房 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 婿,画眉深浅入时 无?未庆 余把知识分子 在仕途上的小心翼 翼、战战兢兢,完全 融入到新媳妇微妙的
2、心理状态之中,而 且 多么体贴而细 致!当然更多的作品,是以妇女的失宠为题材,寄托他们自己怀才不遇 的一腔愁绪。陈阿娇、王 昭君,历代吟咏不绝。把这类作 品一概归纳 为反封建或对妇女不幸的同情,未免隔了一层。所遇非 人之感,团扇到了秋天就给“挂起来”之感,才是此中郁积着的浓汤化 不开的心理“情结”。李商隐的“无题”诗到 底谈 爱情还是谈 政治?这 两面的一42一帐目本来就有点扯不清。真正的艺术品大概总是多层次、多结构的。何 况,中国 的政治历来就是伦理化了的政治,伦理是政治化了的伦理呢。因此,这种类比甚至可以在西汉大儒董仲舒奠定 的最高政治原则里找到合法的依据。“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
3、君臣关系、父子关系与夫妻关系同构,忠臣、孝 子与 节妇并提。这 里,父子关系是由于血缘,命中注定,无选择余地。唯有夫妻关系与君臣关 系类似,有后天 知遇 的因素。待价而沽、择 良而嫁、男才与女貌,文韬武略与色艺双绝,都期待着实现其应有的价值。不幸,这希望却总是落空。“不才明 主弃”(孟浩然)固然是一句愤激的反话,“人 生失意 无南北”(王安石),亦不 过是用一 种悲剧 来安慰另一 种悲剧罢了。这真是一个有趣的现象。虽则“以孝 治天下”是政治上 至关紧要的事,“爱民如子”的赞词却多华献给父母官而不是皇上。文学里几乎找不到用父子关系来比拟君臣关系的例 子,把君王 比着“慈父”或“生身的父亲”极可能
4、是大逆不道的僧妄。相反,我们的古典文学,对一身而兼有臣与妻的双重“社会角色”的皇后、贵妃却极为 关注,倾注 了最大的创作热情和欣赏兴趣。显然,在她们身上,寄托了文人学士对“明 主”一往情深的期望。这顺便也解释了为什么梧桐雨、长生殿一类的 戏剧,把政治上受谴责的杨贵妃与“爱情”上受同情的杨贵妃两相结合,而毫不理会这里的生硬勉强。早在钟嵘的诗品序里,就道出了两类题材与文学的密切相关性:气至于楚臣去境,汉妾 辞官; 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 反,女有杨蛾入宠,再盼倾国。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 陈诗何以 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 可是,皇后、贵妃高居宫阔,只能是知识分 子单方面 借 以抒情的对象。陈阿
5、娇请司马相如写长 门赋出了高价,只不过表明她 懂得文学作为宫廷 争宠的工具价值。真正能够与文人学士惺惺一43一相惜的,恐怕还是唐代以来那些沦落风尘的女 子。恩格斯曾经谈到过,表现了中世纪真正个人性的“热恋”的,是歌颂骑士之爱的“破晓歌”。同样,在中国古代的家族制度里,夫妻 的关系是所谓“上床夫妻,下床朋友”,平 时须得“相敬如宾”,定要在表面上做出中规巾矩的模样儿来。只有在逃避了礼教的 监督的北里青楼,真正个人性的“热恋”才能自然地流露出来。如名妓鱼 玄机 的诗:“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 昌。”闺秀中纵有才情和苦闷,也是吟 咏不出来 的。而文人学士与她们 的唱和共鸣,多不
6、在其飞黄腾达之日,而在其落魄失意 之时(“为赋新诗 强说愁”者除外)。一种情况是科举落弟,如柳永名落孙山之后,就填了一阔鹤冲天,说是“烟花巷陌幸有意中人堪 寻访”,“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 唱”。再一种情况是贬滴在外。士 大夫的生 活,除非作了高官藉了厚祛,可以携家到任外,大都在游宦幕府和羁旅中消磨半生光阴,只身千里,举目无亲,蜂馆凄凉,一灯如豆,唯有北里青楼之类的所在,能找到点 温 柔 的安慰。而 白居易的琵琶行,则尖锐地把“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与“滴居卧病得阳城”两种命运相连接,借得阳江头一 曲琵琶,道出了流传千古的名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 l倘说这还只是个别人
7、 的升降浮沉、盛衰荣辱,那么到了元代,“士”诈为一个阶层,整个被抛入社会的底层。据 清 人魏源元史新编选举志云:“明人说部称:蒙古代宋,第其人为十等,有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兵,六农,七 匠,八倡,九儒,十丐之说。”这条史料是否 可靠且不去管它,我们知道,元代一百三十多年 的统治之中,倒有七十 七年(12 3 713 14)废除了科举,在整整四分 之三个世纪的漫长 岁月 里,知识分子们满腹经伦,却 绝了唯一 的进身之阶。他们 的命运与妇女命运的历史关系,便由一般性的象征、类比和共鸣、现实地 发展 为具体地同甘苦共患一4l一难。大戏剧家关汉卿便自称“以 为我家生活偶倡优而不辞”,他长期生活在
8、瓦肆勾 阑之中,与倡优混在 一起,有时 也可能亲自参加演出。这一“具体化”的历史过程在 艺术上的表现,便是由抒情l的诗化向叙事的戏剧 化(尽管仍非常抒情)转移。其中的一大成就是风尘女子 的形象从诗意化的玫瑰色虹彩中走到了充满“酒色财气”的日常生活中来。既有一入门就“气死了大浑家”,然后 又放火烧屋,推夫下河,与人逃走的心狠手辣的张玉娥( ),也有见 义勇 为,凭 着些“风月手段”搭救自家姐妹的,聪明机智的赵盼儿(救风尘 )。没有知识分子历史地位的变化和杂剧 艺术的兴起与成熟,这 两类形象都是无 法想象的。但是,从另一面看,诗意化 的象征、类比,能对知 识分子与妇女命运的历史关系作出较高层次的艺
9、 术概括,叙事的 戏剧化却常把人物遭遇“坐实”,并纳入“悲欢离合”的必要程式,而把事件的历 史 内容狭窄化。比较一下依据白居易的琵琶行“改编”的元杂剧青衫泪(马致远),这一 点可以看得 很清楚:自古来整齐 风化,必须自男女筛房。但只看关唯为首,诗 人意便可参详。裴兴奴生居乐籍,知伦礼立志刚方。见良人终 身有托,要脱 离风月排场。老虔婆羊贪狼狠,逼令他 改嫁茶商。裴兴奴心坚不变,只等待司马还 乡。老 虔婆 使奸定计,写假 书只说身亡。邃 将他嫁为商妇,一帆风是至得阳。正值着江干迭客,闻琵琶相遇悲伤。与故人生死相别,弹一曲情泪 千行。放逐臣偏多感叹,两悲啼泪湿衣裳。从前夫自有明例,便私奔这也何妨。
10、今日个事闻禁 闻,断令您永效凤凰。白居易仍复旧职,裴夫人共享荣光。老虔婆决杖六十,刘一郎流窜遐方。这赏罚并无私曲,总之为扶植纲常。便揭榜通行晓谕,示臣民洛守王 章。这是结尾处由“外”角扮唐宪 宗 念的一 大段判词,算是全剧的一个总结。撇去那些 不 伦不类的有关“风 化”“纲常”的陈词滥调不 提.你可能首先注意到,对琵琶行的最 大“歪曲”,是把一通5一“相逢何必曾相识”改 为原先在长安即“终身有托”。带普遍性的精神共鸣 被缩 小 为个人间 的恩怨 相报,“老大嫁作商人 妇”里“老大”二字所蕴含的心理悲剧被老虔婆的“羊贪狼 狠”所遮盖,偶然相逢时 的 灵犀相通被淹没在“仍复旧职”,“共享荣光”的俗
11、套之中。在 诗里,共鸣和感叹 虽然空泛,却不失为一 种“艺 术的解决”。戏剧的程式相 对地允许展开较多的社会场景,引入较为细致真实的人 物纠葛,但 真实的矛盾在 那种历史条件下却不得 不借 助虚假的公式化的解决,这一解决离道德化了的政治近,离艺 术却远。这里,透过写意的诗的 结构 向相对 写实的戏剧结构的转变,你体验到 的却是从唐代到元代知识分子在精神境界 上的某种差异。由恢阂而日渐偏狭,由开放而日渐封闭,由空灵而日渐滞实,这似乎是自宋以 来时代精神和审美意识的一种衍变,在元代空前的政治压迫下显 示 出其极致。无 法 自由呼吸的思想往往滞留在日常生 活的 表面,尽管这并不妨碍人们作“白日梦”。
12、元杂 剧的体制,一般是四折曲词由一个 主要演员唱到底。就整套曲词来看,可 以说是一种第一 人 称的叙事角度。青衫泪是旦 角戏,全部曲词是由扮演裴兴奴的正旦来唱 的,这 就 把琵琶行里 白居易的第一 人称角度移到了“商人妇”身上。(甚至在第三折里,白乐 天写就琵琶 行之后,也是后由裴兴奴念将 出来,念完还道白一 句:“相公为高才也!, )角度的转移主要是因 为裴是唯一可以 在每一折里 出场的人物。但是,这也就提供了一面镜子,照见元代知识分子希望在 下层妇女那边看到自己的形象是怎样的。倘说琵琶行是一层共鸣,那 么青衫泪则是一层“反(返)共鸣”,是对着镜子作的自画像,层次的增加使得这里的心理内容变得
13、丰富而微妙了。在 第二折里,裴兴奴思念贬滴江州的 白乐天,唱道:滚绣球你好下得白解元,闪下我女少年。道不得可 怜而见,他又不会故违着天子三宣。云人说白侍郎吟诗吃酒,误了政一4 6一事,前人也有这等的。唱只那长安市李 葫仙,他向酒里卧酒 里眠,尚古 自得贵妃捧砚,常走马在五凤楼前。偏教他江州迭配三千里,可不道吏部文章二百年,甚些的纳士招贤。这是在毫无生路 的绝望中对“辉煌的旧梦”的怀念。元代士人被严重压抑的功名心,往往“升华”为两类相反相成的情绪,在杂剧里表现出来。一类是对历史上功成名就 者 酣畅淋漓的讴歌,如周公摄政(郑光祖)、追韩信(金仁杰)、气英布(尚仲贤),王集登楼(郑德辉),无不是些恃
14、才傲物的角色,虽经曲折却终于建功立业,一展其文韬武略。一类则是对隐 逸者的渲染,看透了功名利碌,“人我是弄.,标榜神仙之 乐,如陈传高队(马致远),火烧介子推(狄 君厚),垂钓七 里滩(宫天挺),都说是:“俺这草舍花栏药畦,石洞和窗竹几,您这 玉殿朱楼未为贵”。这是同一种心理的两面,一面是:“我们 先前比你阔多了广另一面是:“孙子才姓赵呢!”凡此 种种,当然可以引用弗洛伊德著名的“升华”理论来说明。可是,清代剧作家李渔在笠翁偶寄卷二宾白里,讲得甚是分明:“予生忧患 之中,处落魄之境,自幼至长,自长至老,总无一刻舒眉。惟于制曲填词之顷,非但郁藉以舒,慑为之解,且尝偕作两间最乐之人。未有真境之所为
15、,能 出幻境.纵横之上者。我欲做官,则顷 刻之间便臻富贵。我欲作人间才子,即 为杜甫李白之后身。我欲娶绝代佳人,即作王墙、西施之原配。”这也是对元杂剧 的最佳说明。文艺作品作 为文人学士主观情怀的排遣、慰藉、补偿,却同时也是社会生 活 的一种反映,一种对真实处境的完全相反的映象,这 也许是机械唯物论的文艺理 论所难 以解释 的。(参看钱钟书诗可 以怨 )在青衫泪里,写得最情深意切的,便是裴 兴奴见 到假传死讯的书信 后,一边烧纸 浇酒祭奠,一边 唱的那一套 曲子,略举 几支如下:一47一滚绣球你文章胜 贾浪仙,诗篇压孟浩然,不能勾侍君王在、九间朝殿,怎想他短卒律命似颜渊。今日扑通的瓶壁井,支楞
16、的琴断弦。怎能勾眼前面死魂活现,你若有灵圣显形影 向月 下星前。则这牢提淡水招魂纸,侍郎也当得你一盏 阴司买 酒钱,止不住泪涟涟。一煞兴奴也你早则不满梳组发挑灯剪,一灶心香对月 燃。我心下情绝,上船恩断,怎舍他临去时舌奸,至 死一也心坚。到如今鹤归华表,人老长沙,海变桑田。别 无些挂恋,须索向 红寥岸绿扬川。二煞专不得听那惊回客梦黄昏犬,赌碎人心 落日蝉。止不过临万顷苍波,落几双 白鹭,对千里青山,闻两岸啼 猿。愁的是三秋雁字,一夏蚊 雷,二 月芦烟。不见他青灯黄卷,却索共渔火对愁眠。不能不说,这 才是落魄的知识分子所得到的最真挚的慰藉和温暖。相形之下,功成名就的辉煌也好,隐逸山林的闲适也好,无不黯 然失色。甚至可以说,倘没有这一套曲词,青衫泪的艺术价植就很可怀疑了。这部杂剧 里还有一点值得注意,便是对琵琶行里并未露面的 那位“商人”的咨意丑化和诅咒。大团圆的结局并不是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