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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回到出发的地方 回到我们出发的地方 某一天的中午，我忽然做了一个梦。梦中离奇，很多死了的人和活着的人在一起，全部在一个熟悉的村庄生活。接着，我回到那个村庄，回到错综复杂的大家中间，忽然嚎啕大哭。哭的时候，我埋头坐在屋子外的一个土包下，捂着眼睛，尽可能不出声音。因为我发觉头顶，母亲就坐在那里，我得不让她听见。其实，母亲走了六年多了。母亲走时，我的儿子刚生，北京遇上非典，我参与“抗非”，小生命被送到山西，母亲没有见上一面。而现在我做这个梦时，我的儿子也就是她的孙子，已经开始上小学。醒来我发呆，便沿着记忆走入江南的雨里雾里和雪里。我记起了某个人说过的一句话，“我们经常是走得太远，而忘记了出发的目标”
2、。我在叹服的同时，还想加一句，“甚至忘了出发的目标地”。我的出发地就是村庄。村庄是我永远埋在心底里的一个痛处。村庄的记忆太长，我不可能一一回想起每一个细节，人、大家，狗、牛羊，土、土地，稻谷和麦子。我只记起我离开村庄的瞬间，出发的那一瞬又一瞬。开头是小学。小学太小，学校又离村庄不太远。天天的饭全部要回家吃，走个两里路，途经绿油油或金灿灿的田野，每一条田埂上全部有些人大呼小叫地上学。我们不知道为何要读书，全部是大人安排的事。大人的安排，目标各不一样。我母亲的安排是，“伢啊，穷人不识字好难过啊。”那时我还不懂母亲的难过，除了我们家族还顶着阶级的帽子，除了没完没了讨厌的贫穷，除了经常吃了上顿无下顿的
3、苦闷，我不晓得母亲要我读书做什么。总而言之，那些年，当我以侥幸的聪慧换来一张张挂在墙上的奖状，我不晓得和不了解母亲的喜乐悲伤。入了初中，开始到更远的学校上学。起初还能够回来，但太远，经常赶不上。学校便让我们住学，当然也能够不住。我开始不住，以为还能跑得到，结果总在路上行走。穿过三个村庄，穿过三个村庄的狗叫，穿过三个村庄的落寞，我开始恍然以为，通往山外的那条路，其实很漫长。而好奇心在滋长，有关山那边还有什么，一直是心头的一个结。能够想见，但不知怎么打开。到了初二、初三，我也就开始住学。父亲不太支持，因为干不了家务活，便意味着她更劳顿，意味着她好不轻易挣出的那点钱，又要流向一个遥远的未知。但母亲支
4、持，哪怕经常因为交学费，她是在悄悄地流了一次又一次眼泪后，偷偷地借到，塞在我的掌心。那钱，便在我的掌心有了温度。住学，通常是一个星期。一个星期里，我们带的咸菜经常发霉，煮饭时用的大米，得在学校边的河里或学校前的池塘里淘洁净，再放入一个大锅里蒸。没有煤，我们还得带柴火交给学校。五六里的路，先是父亲挑着送。以后，便逐步地由自己担着。挑着柴火上学，也成了当初的一道风景。路上遇上大哥大姐，好心部分的，便担过去，带一段。往往人到学校，身体开始散架。日子便像教科书中一样慌张和慌忙。每个星期回到家，母亲站在一边，望了又望，好像不是她的儿子。最终，母亲到厨房里，开始弄吃的，她们舍不得吃的，让我一顿吃下去。我去
5、田地里帮她们干活，母亲开始不让，父亲果断要我帮着干。干着干着，望着高入云天的群山，望着没有尽头的路，望着不动声色疯狂生长的庄稼，我便经常失落，不知道天在哪里，期望在哪里。很多时候，我躺在山上流泪，悄悄的，不让母亲看见。村庄里失学的人逐步多起来，很多人也选择了宽广的田野，开始面朝黄土背朝天。我还在读，一是母亲的坚持，二是我不相信，黄土地里到底能生长出什么值得我去耕耘的东西。除了贫穷还是贫穷，除了汗水还是汗水，我对土地的失望，开始超出了村庄。我不知道，村庄除了大家一天天变老，除了鸡飞狗跳，牛出羊归，还会有什么值得我留恋。我看到父亲从早到晚侍弄她的庄稼，对庄稼的关心绝对超出了我们。我又看到母亲眼里堆
6、起的哀伤，便盛满她的哀伤去学校寻求期望。最终，摇摇摆晃的青春开始渐行渐远。初中苦闷的生活，在我数次想自杀而迎着母亲的眼光变得没有勇气时，一下子打了一个结。毕业了。毕业不是一件好事。起初，乡下谣传，成绩一直很好的我，考上了中专。中专，当初意味着吃国家饭，拿商品粮。那天，我和父亲在离家很远的一个水田里薅秧。我们光着脚站在泥泞的田里，秧苗拂在腿上我便过敏，全身痒。父亲起初骂我，以后听田埂上途经的人说我考上了中专，父亲的态度便变了。她说，“原来你不是吃这碗饭的。”她开始设计我的未来，未来会在城里过怎样的日子。我也相信自己一定能够考上，胸膛慢慢被喜悦充满。那天父亲很早就收工，回到家，我看到母亲眼里闪烁着
7、泪光的喜悦。一家人，坐在灯下，静默许久。我低着头，父亲和母亲还有姐姐，全部用尤其快乐而又复杂的眼神看着我。好像，我真的就要离开她们，去过另外一个生活了。但第二天，一个消息敲碎了全家的期望。我不但没有考上中专，而且连高中全部上不了。因为我们那个乡镇没有高中，其它乡镇的高中，录用我们这个乡镇的名额，分数定得尤其高。我们学校除一个和我关系很好的女同学考上了其余高中外，其它人，全部永远排在他人的围墙外面。于是，我看到，好像有一盘水，在冬天泼到了她们的脖子上，很冰，很凉。一家人开始坐在那里，照样缄默，而且叹息的声音从外传来。那个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推开窗，窗外弯月如刀，在我心头一点点割肉。母亲推开
8、门看我，问我怎么了。我强忍着泪，说没什么。母亲说，明年再考好些。母亲坐在床头，我忽然以为愧疚溢出了胸膛。为上高中，开始漫无边际地找关系。一个山里人家，和外界几乎隔绝，又有什么关系呢？即使有点沾亲带故的硬关系，而且很大很大，但人家的日子过得那样滋润，乡下亲戚硬着头皮凑上去，也未必倾心帮忙。我那时开始明白，“穷在大路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古人留下的千古名句，全部是用血泪铸成的。母亲背着家里的花生和花生油乡下除此，实在拿不出像样的东西，而这不像样的东西，在乡下实在是金贵去了城里。最终有一天晚上，母亲回来了。一看她的脸色，不用问，结果已很清楚。实在没相关系上其它的高中，母亲说，“认命吧，伢。”母亲还说，“命中只有八个米，走到天下不埋身。”母亲强装笑颜劝我，千千万万的人，种了千千万万年的田，不一样过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