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论看章太炎的文化自信* 罗检秋近代著名学者、思想家章太炎(1869-1936)著述丰富,除了经、子、史、佛诸学外,还撰写了不少医学论文这些医论不只是学术“余绪”,“在其学术生涯中是自成体系的组成部分”①目前学界对章氏医论虽有涉及,②但仍囿于医学范畴,而对其思想蕴涵、文化关怀缺少发掘故对章太炎在近代中西医之争中的历史角色缺少认识,也不能把握医论在其思想体系中的意义章太炎自称学术上“依自不依他”,特立独行地思考、治学,发常人所未发,在此追求中,他以医论为践履途径诠释了对中国文化的自觉和自信一、从医国到医人章太炎的祖父章鉴“少习举业,以妻病误于医,遍购古今医家书,研究三十年初仅为亲族治病,辄效”太平天国战争爆发后,章鉴“尝治时疫之脉绝气脱者,一剂即起,立方参变不泥古治危症,药不过三、四味,曰少则力专,多则牵制也”③太炎之父章濬亦擅医术太炎的长兄章篯,曾中乡试举人,清末任嘉兴府儒学训导等职,师从祖述张仲景的浙江名医仲昴庭故太炎云:“吾家三世皆知医,至君尤精……然未尝以技自暴,惧为显要役也④太炎少时随章篯读书,亦曾师从仲昴庭俞樾为清末著名经师,于中医药学不无心得,因家人误于庸医,遂愤然主张“废止中医”。
太炎在诂经精舍师从俞樾七载,研习经学,也涉猎医典,对中医的看法则异于乃师鉴于医师救人之急,他于1889年3月在《台湾日日新报》发表了《论医师不宜休息》一文章太炎不满俞樾那样的经师角色,而走上了反清革命之路即使如此,其医学兴趣仍持续不辍巫、医、祝、史,古本一官”,他在1903年致函宋恕,自称“顷又从事方术,欲以宁人兼青主”⑤太炎一生效法顾炎武(宁人)、傅山(青主),学综医、史有时对宁人之业不免气馁,却始终不辍青主之学傅山是清初诸子学大家,对青主医术的兴趣或许也推动了太炎从经学转重诸子学他在日本从事反清活动时,于1910年发表第一篇医学论文《医术平议》,泛论中西医术,肯定中医价值又在日本搜集宋、元医书精本及古医方,编撰《古方选注》民初以后,章太炎退回书斋,有“不为良相,当为良医”之志,章太炎:《与汤国梨》(14),马勇整理:《章太炎全集·书信集》(下),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676页勤于医理、医事,常为亲友治病、延医,甚至开列医方1914年12月,太炎被袁世凯软禁于北京,其母积忧而患痹症他据所学医术开列了药方,并致信夫人汤国梨:“吾意风气周痹,本非一日可痊古治风者,方中皆用川乌,盖穿筋透骨,非此不可。
今人徒用行血活络之法,迂缓不能及病章太炎:《致汤国梨夫人信——一九一四年》,《章太炎全集·医论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37页不久,他又致书:“太夫人乱疾未瘳,中土方剂想不适用,自以延请西医为善章太炎:《与汤国梨》(53),马勇整理:《章太炎全集·书信集》(下),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706页可见,太炎兼容中西医术,重在疗效民国年间,章氏未能完全脱离政治,但屡经碰壁之后,转重学术、文化事业1920年1月,他患黄疸病三个月到6月,又热病大作,几经反复后终于治愈从此勤研医学,从医国转重医人太炎的藏书包括古代医学典籍48种,他对其中24种作了批注,约300余条,占藏书全部批注的三分之一有人问他:“你的学问是经学第一,还是史学第一?太炎先生笑答:都不是,我是医学第一有论者认为“太炎所言不虚”罗志欢、易淑琼:《走近大师藏书——章太炎藏书及题跋批注学术评议(代序)》,《章太炎全集·眉批集》(上),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1~12页这从侧面反映了医学在其学术生涯中的重要性《礼记·曲礼》云“医不三世,不服其药”章氏虽以医术传家,不过太炎侧重医理而少临床,论医理又重经方而略医经,《伤寒论》则是其学术主题。
东汉末年的张机,字仲景,出身医学世家,曾任长沙太守他推本《素问》《灵枢》之精义,著《伤寒杂病论》,集前人研究之大成原著本已散佚,经魏、晋太医令王叔和整理后,流传后世历代注家众多,见仁见智章太炎认为:“黄帝、雷公之言,多有精义,犹时有傅会灾祥者精而不迂,其惟长沙太守⑥章太炎:《医术平议》,《章太炎全集·医论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0、35~36頁何以言之?“医经、经方,自古有别《素问》《针经》《甲乙》《八十一难》诸书,其论病因则详,不及汤齐孙思邈、王焘之书,汤齐备矣,而论病亦已阔疏兼综之者,其唯仲景、叔和邪……《伤寒论》即兼医经、经方二事《脉经》亦略录方齐……故《伤寒论》《脉经》者,犹法律之有名例,使人得准之而为加减者也”⑥这表明其推崇《伤寒论》的缘由章太炎的医论约有一百多篇,少数文章略有雷同,具体见解偶有变化,却均体现了汉学家的治学风格,“语必徵实,说必尽理”他发挥汉学之长,除对张仲景的里籍事状、《伤寒论》的版本及差异、历代注家的长短详加考释外,对伤寒病的辨证治疗、药味加减与疗效关系等原理,亦有深入论述,其真知灼见多集中于经方主题此外,他对霍乱、中风、温病、黄疸、疟疾、猩红热、脚气等病的原理、诊治亦有独到见解,广涉临床诊治及中西医理、中药学领域。
应该说,章氏医论的重点仍在经方而非医经他因经方的疗效而坚信中医,并在中西医的比较、会通中,深入剖析中西医的长短,推动近代中医的延续和发展,也彰显了对中国文化的自信二、对西医的汲取与辨析诂经精舍时期,章太炎就阅读过西方天文、地理、格致书籍的译本,关注生物进化、人类起源诸问题戊戌前夕,他不失为汲取西学的趋新学者,随后撰有《菌说》《原人》《原变》等文,诠释了生物学、进化论原理1899年的《菌说》一文融合诸子、佛学及西学知识,试图说明生物衍化及细菌原理,代表了清末士人的认识水平苏报案”之后,他深研佛典及诸子之书,撰《俱分进化论》等文,理性地认知西学,不乏独见新解随着对西医了解的增多,章太炎充分肯定其长处,关注其学理基础中国古代也有医家通过解剖了解经脉,但不像西医长于解剖、实验他认识到解剖学对于医学的重要性,1923年致书友朋云:“辨脏腑之方位,识经脉之起止,西人积验而得之吾土虽尝有解剖,久乃传讹,必不足以相夺……然则远西之术,诚有不可泯灭者矣予夺过中,皆非智者之言也章太炎:《答张破浪论医书》,《章太炎全集·医论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54~155页同年,他在演讲中比较中西医的长短:“彼西医重在解剖实验,故治脏腑病见长;吾中医讲求岁时节令,故治时感病见长……至说解剖一事,亦已载在《灵枢》。
但所以多错谬者,盖由只剜腹而不能割削肌肉,故所载十二经特为谬误……自远西解剖之说行,有可以证明吾土旧说者,即如冲、任、督三脉章太炎:《伤寒论演讲词》,《章太炎全集·医论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48~149页他肯定了解剖学对重释、发展中医理论的意义与此同时,章太炎也深感中西学术基础的差异:中医“前世论生理虽有歧异,必不若近世远西之精也,治锢病者不素习远西新术,病所不定,诛伐无过,不可以言大巧”章太炎:《伤寒论辑义按序》,《章太炎全集·医论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377页他认为:中国医药,来自实验,信而有征,但“中间历受劫难,一为阴阳家言,掺入五行之说,是为一劫;次为道教,掺入仙方丹药,又一劫;又受佛教及积年神鬼迷信影响,又受理学家玄空推论,深文周内,离疾病愈远,学说愈空,皆中国医学之劫难西医则有化学家、植物学家、矿物学家,助其药学;理学家发明探热计、X光、显微镜,助其诊断;电学家、机械家助其治疗此中西医一进一退之关键在焉”陈仁存:《章太炎先生医事言行》,香港《存仁医学丛刊》第2卷,1953年参见章念驰、潘文奎:《医论集前言》,《章太炎全集·医论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2~13页。
显然,他清醒地认识到中西医的学术背景,非但没有排斥西医,而且在医事实践中兼容中西其友李根源患“项疽”时,他除直接去信四次问候、手疏药方以供参考外,又与孙光庭通信十余次讨论病情,嘱其“上海亦有富于经验之西医,可延治也”他还请姻亲汤仲棣、西医臧伯庸前往诊治,并专门向日医及德医询问治疗方法,提出中西结合治疗的方案章太炎:《致李根源问病手札十四通——一九二八年》,《章太炎全集·医论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362~373页但面对近代西潮,章太炎在清末就自觉地认识到西医治病仍有“七过”:疾病瞬息万变,中医可从经络上預知病情大势,西医“不审经隧,其过一也”;疾病常常“众症杂柔”,中医善于抓主症,西医“不知一本,其过二也”;西医不能预防日后病变,“苟止病能,不恤后变,其过三也”;中医诊病方法多样,而西医长于使用听诊器,专查任脉(心下大动脉),“不知寸口趺阳,迟速之度,时有不齐……其过四也”;西医“处断生死,依于热度,不知伤寒发热,热虽甚不死,其过五也”;西医“处方依于单味药性,不知复合而用有殊,其过六也”;西医处置误治、坏病方法不如中医,“不知循本救治,其过七也”章太炎:《医术平议》,《章太炎全集·医论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9~20页。
这些批评似乎苛刻,也未必完全准确,却在很大程度上触及西医的弱点正如稍后中医家所云,西医“能知其有形之构造,未易明其无形之机能”王慎轩:《论腑脏之机能》,王慎轩编:《中医新论汇编》第一编“生理”,《民国丛书》第三编第80册影印苏州国医书社,1932年,第1页与此同时,章太炎虽重视西医仪器诊断,却不迷信比如,他针对舌下测量体温之法指出:“发热之候,有舌下温度甚高,一、二日即愈者,则必胸腹中之热未增也;或舌下温度不甚高,而病反剧,则必胸腹中之热已增也”要以诊脉、辨证、探口、按身相参,得其同异,若一以探口为据,则所失多也章太炎:《温度不能以探口为据说》,《章太炎全集·医论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83页他精研伤寒,认为“伤寒兼包五种,症状多端,而日本人专以西土所称肠窒扶斯者当伤寒,是犹指毫末为马体也”章太炎:《论伤寒》,《章太炎全集·医论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444页在他看来,所谓肠窒扶斯,多是医生迁延误治而成他对西医治伤寒的弱点深加辨析,进而对民国的西医大潮保持着冷静、客观的认识在近代中西医的冲突和交融过程中,章太炎可谓保存中医的中流砥柱三、中医的自觉与自信在西学的参照下,近代一般医家更加关注解剖学展示的有形结构,显微镜看到的细胞、细菌,药物学分析的化学成分。
故中医的科学性颇受质疑,被一些人指为原理不明,中医科学化呼声随之流行然而,中医是科学和哲学的统一体,其哲学思维、科学原理与近代西学差异较大章太炎自然注意及此,曾指出西医长于辨脏腑方位,“及手察病予药,彼善治痼病,独短于伤寒、温热此则适与相反,盖有形与无形异也”章太炎:《答张破浪论医书》,《章太炎全集·医论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54页有形”与“无形”之分揭示了中西文化的重要特征,其思想语境甚至关涉五四以后的科玄之争作为清代汉学的传人,章太炎对玄学多有批评,也不赞同中医的某些虚玄、附会说法,但仍肯定中医的诊疗特色脉诊是中医“无形”特色的表征之一章太炎早年发现,西医长于借助仪器诊断病因,中医的优点则在望、闻、问、切,辨证施治,而疗效往往胜过西医他虽不完全认同中医的十二经脉理论,但肯定脉诊的效果人生病时,人的寸口“迟、数、浮、沉、大、小之度,诡于恒时,虽同一血管,而三部亦有错异或乃一脏病剧,则一部独应,此固非古人虚说,今世医师,人人皆能验而得之,实征既然,不能问其原也脉本属心,而他脏腑之病,亦可形之于脉,实征既然,亦不能问其原也章太炎:《论旧说经脉过误》,《章太炎全集·医论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90页。
脉诊不像西医那样一目了然,却可见诸实效故他强调:“医者苟无切脉望色之能,徒承方技,妄投汤药,鲜不以愈为剧,以生为死者矣章太炎:《菿汉论医》,《章太炎全集·医论集》,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