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张大力冯骥才:张大力 张大力,原名叫张金璧,津门一员赳赳武夫,身强力蛮,力大没边,故称大力津门的老少爷们喜欢他,佩服他,夸他但天津人有自己夸人的方法张大力就有这么一件事,当时无人不晓,现在没人知道,因此写在下边 侯家后一家卖石材的店铺,叫聚合成大门口放一把死沉死沉的青石大锁,锁把也是石头的锁上刻着一行字: 凡举起此锁者赏银百两 聚合成设这石锁,无非为了证明它的石料都是坚实耐用的好料 可是,打石锁撂在这儿,没人举起过,甚至没人能叫它稍稍动一动,您说它有多重?好赛它跟地壳连着,除非把地面也举到头上去! 一天,张大力来到侯家后,看见这把锁,也看见上边的字,便俯下身子,使手问一问,轻轻一撼,竟然摇动起来,而且赛摇一个竹篮子,这就招了许多人围上来看只见他手握锁把,腰一挺劲,大石锁被他轻易地举到空中胳膊笔直不弯,脸上笑容满面,好赛举着一大把花儿! 众人叫好呼好喊好,张大力举着石锁,也不撂下来,直等着聚合成的伙计老板全出来,看清楚了,才将石锁放回原地老板上来笑嘻嘻说: 原来张老师来了,快请到里头坐坐,喝杯茶! 张大力听了,正色道: 老板,您别跟我弄这套您的石锁上写着嘛,谁举起它,赏银百两,您就快把钱拿来,我还忙着哪! 谁料聚合成的老板并不理会张大力的话。
待张大力说完,他不紧不慢地说道: 张老师,您只瞧见石锁上边的字了,可石锁底下还有一行字,您瞧见了吗? 张大力怔了刚才只顾高兴,根本没瞧见锁下边还有字不单他没瞧见,旁人也都没瞧见张大力脑筋一转,心想别是老板唬他,不想给钱,以为他使过一次劲,二次再举不起来了,于是上去一把又将石锁高高举到头顶上,可抬眼一看,石锁下边还真有一行字,竟然写着: 惟张大力举起()来不算 把这石锁上边和下边的字连起来,就是: 凡举起此锁赏银百两,惟张大力举起来不算! 众人见了,都笑起来原来人家早知道惟有他能举起这家伙而这行字也是人家佩服自己、夸赞自己 张大力当然明白 他扔了石锁,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冯骥才:酒婆 酒馆也分三六九等首善街那家小酒馆得算顶末尾的一等不插幌子,不挂字号,屋里连座位也没有;柜台上不卖菜,单摆一缸酒来喝酒的,都是扛活拉车卖苦力的底层人有的手捏一块酱肠头,有的衣兜里装着一把五香花生,进门要上二三两,倚着墙角窗饮逢到人挤人,便端着酒碗到门外边,靠树一站,把酒一点点倒进嘴里,这才叫过瘾解馋其乐无穷呢! 这酒馆只卖一种酒,使山芋干造的,价钱贱,酒味大首善街养的猫从来不丢,跑迷了路,也会循着酒味找回来。
这酒不讲余味,只讲冲劲,讲嘴赛镪水,非得赶紧咽,不然烧烂了舌头嘴巴牙花嗓子眼儿可一落进肚里,跟手一股劲 腾 地蹿上来,直撞脑袋,晕晕乎乎,劲头很猛好赛大年夜里放的那种炮仗 炮打灯 ,点着一炸,红灯蹿天这酒就叫做 炮打灯 好酒应是温厚绵长,绝不上头但穷汉子们挣一天命,筋酸骨乏,心里憋闷,不就为了花钱不多,马上来劲,晕头涨脑地洒脱洒脱放纵放纵吗? 要说最洒脱,还是数酒婆天天下晌,这老婆子一准来到小酒馆,衣衫破烂,赛叫花子;头发乱,脸色黯,没人说清她嘛长相,更没人知道她姓嘛叫嘛,却都知道她是这小酒馆的头号酒鬼,尊称酒婆她一进门,照例打怀里掏出个四四方方小布包,打开布包,里头是个报纸包,报纸有时新有时旧;打开报纸包,又是个绵纸包,好赛里头包着一个翡翠别针;再打开这绵纸包,原来只是两角钱她拿钱撂在柜台上,老板照例把多半碗 炮打灯 递过去,她接过酒碗,举手扬脖,碗底一翻,酒便直落肚中,好赛倒进酒桶待这婆子两脚一出门坎,就赛在地上划天书了 她一路东倒西歪向北去,走出一百多步远的地界,是个十字路口,车来车往,常常出事您还甭为这婆子揪心,瞧她烂醉如泥,可每次将到路口,一准是 噔 地一下,醒过来了竟赛常人一般,不带半点醉意,好端端地穿街而过。
她天天这样,从无闪失首善街上人家,最爱瞧酒婆这醉醺醺的几步扭 -上摆下摇,左歪右斜,悠悠旋转乐陶陶,看似风摆荷叶一般;逢到雨天,雨点淋身,便赛一张慢慢旋动的大伞了 但是,为嘛酒婆一到路口就醉意全消呢?是因为 炮打灯 就这么一点劲头儿,还是酒婆有超人的能耐说醉就醉说醒就醒? 酒的诀窍,还是在()酒缸里老板人奸,往酒里掺水酒鬼们对眼睛里的世界一片模糊,对肚子里的酒却一清二楚,但谁也不肯把这层纸捅破,喝美了也就算了老板缺德,必得报应,人近六十,没儿没女,八成要绝后可一日,老板娘爱酸爱辣,居然有喜了老板给佛爷叩头时,动了良心,发誓今后老实,诚实卖酒,再不往酒里掺水掺假了 就是这日,酒婆来到这家小酒馆,进门照例还是掏出包儿来,层层打开,花钱买酒,举手扬脖,把改假为真的 炮打灯 倒进肚里 真货就有真货色这次酒婆还没出屋,人就转悠起来了而且今儿她一路上摇晃得分外好看,上身左摇,下身右摇,愈转愈疾,初时赛风中的大鹏鸟,后来竟赛一个黑黑的大漩涡首善街的人看得惊奇,也看得纳闷,不等多想,酒婆已到路口,竟然没有酒醒,破天荒头一遭转悠到大马路上,下边的惨事就甭提了 自此,酒婆在这条街上绝了迹小酒馆里的人们却不时念叨起她来。
说她才算真正够格的酒鬼她喝酒不就菜,照例一饮而尽,不贪解馋,只求酒劲在酒馆既不多事,也无闲话,交钱喝酒,喝完就走,从来没赊过账真正的酒鬼,都是自得其乐,不搅和别人 老板听着,忽然想到,酒婆出事那日,不正是自己不往酒里掺假的那天吗?原来祸根竟在自己身上他便别扭开了,心想这人间的道理真是说不清道不明了到底骗人不对,还是诚实不对?不然为嘛几十年拿假酒骗人,却相安无事,都喝得挺美,可一旦认真起来反倒毁了? 第 6 页 共 6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