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王维山水诗中的禅意孙海鹏盛唐杰出诗人王维的诗作,风靡当代,留泽后世,在中国文学史上享有崇高的声誉闻一多先生曾说:“王维替中国诗定下了地道的中国诗的传统,后代中国人对诗的观念大半以此为标准,即调理性情,静赏自然”①清人王士祯把王维推为“诗佛”,与“诗仙”李白、“诗圣”杜甫相鼎足,三分盛唐之诗坛对于这三大诗人,也有称之为“魏蜀吴”的,又有称为“天地人”或“真善美”的,不一而足我们当然不能说王维在文学史、艺术史上的地位至高无上,但是,他作为一个接受了佛教禅宗影响,接受了禅宗思维方式的诗人兼画家,的确标志着中国士大夫艺术思维的变化,代表了唐宋以来诗画风格及其表现方式的发展方向总之,其成就和影响是巨大的、多方面的,先哲时贤对此都有过精辟的论述本文试就王维山水诗中所表现出来的禅意作一粗浅探讨王维的母亲崔氏是一个笃诚的佛教信徒,他在《请施庄为寺表》有云:故博陵县君崔氏,师事大照禅师三十余岁,褐衣蔬食,持戒安禅,乐住山林,志求寂静大照禅师是北宗禅首领神秀的得意弟子,神秀死后,就由普寂统其法众开元13年(公元725年),普寂由洛阳移居长安,“王公大人,竟来礼渴”(((唐高僧传》)王母崔氏得拜这样76一位高僧为师,持戒安禅三十余年,自然是一个颇有修养的佛教徒了。
在母亲的薰陶之下,王维和弟弟王绪“俱奉佛,居常蔬食,不茹荤血”(((旧唐书本传》)王维本人亦曾受教于名僧,他在《大荐福寺大德道光禅师塔铭》里曾说:“维十年座下俯伏受教王维交往的僧人、居士很多,仅在其诗文中记有姓名的就有将近二十人从他写的《赞佛文》、《绣佛文》、《绣如意轮像赞》、《为干和尚进注仁王经表》、《与胡居士皆病寄此诗兼示学人》、《渴瘩上人》等诗可以看出,他的佛学造诣非常高深,时人称之为“莲花梵字本从天,华省仙郎早悟禅”(苑咸《酬王维》)在半官半隐的生活中,他长持斋戒,日日禅诵,是一个在家修行的居士正如其《山中寄诸弟妹》一诗所云:山中多法石,禅诵自为群城郊遥相望,唯应见白云《续高僧传》也有一段记载:元崇以开元末年因从落禅师语受心要,日夜匪懈,落公乃因受深法与崇历上京,遂入终南,至白鹿,下蓝田,于辆川得右垂王公维之别业松生石上,水流松下王会焚香静室,与崇有遇神交从这段文字可以看出王维宗教生活的一斑王维在禅诵之余常以诗歌自娱,他的许多富有画意的山水田园诗就是在这一时期写成的《旧唐书王维传》有云:(王维)晚年长斋,不衣文采得宋之问蓝田别璧,在相口相水周于舍下,别涨竹洲花鸡与道友装迪浮舟往来,弹琴城诗,啸咏终诗号《辆川集》。
安史之乱爆发时,乱军攻陷长安,王维被俘,安禄山迫以伪署乱平,陷贼官三等论罪,王维以故得免,责授太子中允他此时心情非常惭愧,《谢除太子中允表》有云:今圣泽含宏,天波昭洗朝容罪人食禄,必招屈法之嫌;臣得奉佛报恩,自宽不死之痛以后他更加屏弃世事,专心奉佛,以求得精神上的安慰与解脱,所谓“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日唐书王维传》记载他这一时期的生活时说:在京师日饭十数名僧,以元谈为乐斋中无所有,唯茶档药臼经案绳来而已退朝之后,焚香独坐,以禅诵为辜其实他不仅仅是退朝之后诵经礼佛,即使是在朝之时,也是气合不在焉”的王维此时是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已是“禅寂日已固”了在唐代众多的佛教流派中,王维信仰的主要是禅宗禅宗的正统惠能一派对大乘佛教空、有二宗的学说进行了改造,又融合了中国本土的某些哲学思想成分:儒家的人性论、先验论和道家的虚无主义,形成了一套宗教思想的体系禅宗以“无念为宗”,追求一种心空的境界心空,则无欲、无执,不生、不死,不休、不息,达到永恒的涅梁这叫作“性空即是佛”,或“见性成佛”,亦即《大般若经》里所说的“一切法自性本空南宗进一步认为:“心生,种种法生;心灰,种种法灭一心不生,万法无咎”(((六祖法宝坛经}))。
这就是说,心空则一切皆空了,世界上的一切事物现象都是空虚不实的,外部世界的一切东西都是由人的主观精神派生出来的,即所谓“若无世人,一切万法本无不有,故知万法本因人兴@然而,客观事物既然无所不在地被人们感触到,如果把它们说得过于空虚,就明显地不符合人们一般的日常生活经验禅宗为了弥补这个漏洞,采用了一套自圆其说的辩词,它表面上抽象地承认一切世界现象都是“有”的,但又说这种“有”就是空的,因此把人的主观精神以外的一切事物都说成只是感觉上虚假的幻影,即所谓“色不离空,空不离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③归根结蒂,就是以唯心主义的观念否认物质世界的存在禅学,作为王维世界观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不能不对他的山水诗创作产生一定的影响禅学思想渗透到王维的许多诗里,有些诗是禅学的枯燥说教;有些诗则是在自然山水和田园生活的意趣中蕴含着禅意正如明人李梦阳《空同子》所云:“王维诗高者似禅,卑者似僧所谓“僧诗”就是指那些押韵的佛教讲义,诸如“山河天眼里,世界法身中”、“了观四大因,根性何所有”、“忘识皆心累,浮生定死媒”、“寒空法云地,秋色净居天”……而他另外一些诗作,把自己心领神会的禅悟寄寓在具有美学意义的象征性图景里,既含蓄隽永,又平淡自然,人们不但能从“世俗谛”的角度去欣赏其中具有美学意义的形象,(物质世界,缤纷万千,皆为客观存在,皆是“实有”,此乃世俗所共见,名之曰“世俗谛”;相对于此的,把物质视为精神的幻相,精神的显现,视作“假有”,认为物质的本质是“非有”,此乃佛门弟子、高人逸士之独悟,名之曰“胜义谛”)。
那些高人雅士、佛门释子又能根据诗中的某些暗示,透过“世俗谛”的“假有”,感悟到“胜义谛”的“非有”,引起内心的共鸣和启悟,这就是所谓“禅”诗王维山水诗中的禅意,集中表现为对空寂境界的追求和赞颂他将整个身心投入到大自然的怀抱,努力在自己的宁静中,寻找安逸的乐土,尽情品尝着那种空寂、闲适的美:辄便往山中,憩感配寺,与山僧饭讫而去北涉玄演,清月映那夜登华子冈,周水沦涟,与月土下;寒山远火,明天林外深巷寒犬,吠声如豹;村墟夜吞,复与疏钟相间此时独坐,幢仆静放,多思粱昔,携手吠诗,步仄径,临清77的“深趣”,一种空灵清妙的美感,一种悠然自得的禅愉已悟寂为乐,此生有余闲”(((饭覆釜山僧》)、“朝焚林未署,夜禅山更寂”(((蓝田山石门精舍》)、“夜坐空林寂,松风直似秋”(((过感化寺昙兴上人山院》)、“寂寞柴门人不到,空林独与白云期”(((早秋山中作》)、“食随鸣馨巢鸟下,行踏空林落叶声”(((过乘如禅师萧居士篙邱兰若》),“空”、“寂”等字面简直成了他诗中的口头禅《竹里馆》一诗所写则完全是一种空寂的境界:独坐幽里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诗人独自坐在幽深的竹林里弹琴长啸,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只有明月为伴。
他欣赏着环境的冷寞,体验着内心的孤独,沉浸在空寂的快乐之中佛教徒所追求的“禅悟”,从心理状态讲,其实是一种“精致的麻木”(钱钟书语),或日日面壁“入定”,静思寂虑;或时时玩味寻绎,融物而起,所求无非是陶醉在一种麻木的忘情之中,忘记自身的存在,同化于万物之体,以获得神秘的启悟,达到一种精神升华,进入一种光明洞彻,无所滞碍的境界佛教常常把这种禅悟之境比作“大明”(根本智)“照本净末’,⑤的境界王维《鹿柴》就写出了这种禅境: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这里的“空”是佛教常用的一个概念,指世界的虚无然而这空山绝境虽不见人,却又有人语之响,可见这“不见人”的“人语”在作者的观念中只能是一种神秘的声音了,“譬如山涧响声,愚痴之人谓之实声,有智之人知其非真’,⑥《过香积寺》里“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也是以“无人”与“有声”相对照,传达幽深之境中的召唤之声返照”是禅悟之一过程的形象性术语,而“青苔”,王维又常以“青苔78日厚自无尘”、“青苔石上净”来比喻世间微渺而自性清净之物禅宗要典《坛经》要求人们“无染无杂”、“自性清净”)幽深寂静,没有人世喧嚣的“空”界,神秘而不知所自的声音,一道穿透幽昧的返照之光,落在深林青苔上,便构成了一种幽深而光明的象征性境界。
大明照本净末”通过夕阳“归根返照”这么一种奇幽的可见性图景表现出来:空山无人,空中传音,大明光临,青苔得照表现了作者在深幽的修禅过程中豁然开朗,“一刹那间妄念俱灭”,“进入无差别境界”的情景(((六祖大师法宝坛经》)禅宗的“色空”观念,总是把“寂灭”作为一切事物的归宿,也就是通过诡辩,力图说明人们所感受到的一切世界现象,最终毕竟是不存在的王维的《木兰柴》诗云:秋山敛余照,飞鸟逐前侣彩革时分明,夕成无处所诗中同样是写黄昏的景色,而把深山幽林换成了更为广阔的空间它用闪烁明灭的笔法,写到了夕阳的余光在秋山上收敛了,天空中竟相追逐着的飞鸟消逝了,一时看到的彩翠分明的山色又模糊了,自然界所呈现的各种现象,都是随生随灭,仿佛只在感觉上倏忽之间的一闪,如同海市屋楼那样,不过是变幻莫测的假象而已然而,王维在山水诗中表现禅宗的空寂境界,必须借助于艺术形象;而描绘了生动具体的美感形象,就不能够使读者直观地从诗中感受到自然界的不存在尽管诗人把自然界说得完全空虚,但他仍然不得不去塑造客观存在的自然美的感性形态对于这个问题,他在《荐福寺先师房花药诗序》中辩解道:心舍于有无,眼界于色空,皆幻也离亦幻也至人者,不舍幻而过于色空有元之际。
故目可尘也,而未始同这段话的含义,即是指象他那样一类领悟佛理的所谓“至人”,虽然认为一切世界现象都是虚幻不真实的,但是完全闭眼不看这种“虚的办法莫如“不舍幻而过于色空有无之际”,不离开幻觉而在有无缥缈之间去认识世间的空虚因此王维特别喜爱表现那种“色空有无之际”的景色,带着闪烁而朦胧的笔调,在有无缥缈的画面中,引导读者去领悟自然界的无常和不真实他的一些著名佳句,诸如“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终南山》)、“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山中)))、“道巡南川水,明灭青林端”(《北)})、“湖上一回首,青山卷白云“(((歌湖))),就它们的意境所显示的共同特征,都是似有似无,若即若离,隐约在望而又不可捉摸,才临其境而又景象恍惚对于这种现象,清人赵殿最在给他的弟弟赵殿成《王右垂集笺注》所作的序文中,作过相当透辟的辨析:右垂通于禅理,故语无背触,甜物中边,空外之音也,水中之影也,香之于沉实也,果之于木瓜也,酒之于建康也使人索之于离即之间,骤欲去之而不可得,盖空诸所有,而独契其宗⑦这一论述,非常符合王维那些有禅意的山水诗创作的实际情况;说明他所描绘的闪现幻化的境界,是为了表现“空诸所有”的意念,十分契合于禅宗对于世界现象的解释。
王维山水诗以“空”为美,以“寂”为乐,但他所追求的“空寂”并不是一种顽空和死寂他非常善于描写刻画自然界中一霎那之间的纷籍现象,凭着他细致入微的笔触,去精心描绘涧户中的落花,幽谷中的啼鸟,寒灯下的鸣虫,微风里的细枝,在静谧的整体意境中表现出一点声息和动态,这大概就是禅宗所谓“活泼泼的禅”的影子吧,它使得这些作品体现出一种使人感到相当别致的情味因此王维的空灵山水诗境并没有孟浩然式的兴意萧条的凄清,也没有柳宗元式的寒气逼人的幽峭,而是在空旷中显现出盎然意趣和生命光辉的宁静甜美和灵秀淡雅,具有一种充满生命力的蓬勃生机,可以说王维山水诗中的空寂之境,是一种体悟到自我心性和物象内核自适自足、和谐圆满的空旷和超脱试看他的两首山水小诗: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竿洞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辛夷鸡》春池深且广,会待轻舟回靡靡绿萍合,垂扬扫复开一一《萍池》山涧空寂,萍池幽广,使人顿生飘然出世之感,可是就在这芙蓉花自开自落、绿萍合而复开的内在节奏中,我们仍然感到了一种飒飒有声、依依有情的天然神韵和灵动之美而与寂静的山涧、深广的春池之背景鲜明、强烈的对比,这种天然神韵和灵动之美更把我们带进了一个静中有动、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