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列松留下的:试论“决定性瞬间”在苏珊桑塔格的论文集《论摄影》中,这位素以观察敏锐著称的评论家在书后摘录了诸多摄影艺术的评论,其中一张照片的文字说明部分令人着迷:“这是一九一〇年纽约市长威廉盖诺遭暗杀者枪杀那一瞬间的照片市长正准备登船去欧洲度假,这时有一位美国报纸摄影记者抵达他要求市长摆姿势让他拍照,正当他举起相机时人群中有人发出两枪在这混乱中摄影师保持冷静,而他拍摄的满身披血的市长倒进一名助手怀中的照片,已成为摄影史的一部分 苏珊桑塔格:《论摄影》,黄灿然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185页这段文字简练至极,将照片中刺杀事件发生的前后状况完整交代更令人着迷的是自1839年法国人达盖尔发明摄影术以来,摄影就与“瞬间”、“定格”和“冻结”等关乎时间和空间的关键词勾连,这些关键词的应有之意是被拍摄对象介于运动与静止之间的临界状态本雅明曾经预言:“相机会愈来愈小,也会愈来愈善于捕捉浮动、隐秘的影像,所引起的震撼会激发观者的联想力 瓦尔特本雅明、苏珊桑塔格等:《上帝的眼睛:摄影的哲学》,吴琼、杜予编,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8页而在罗兰巴特看来,摄影真正的名字是“这个存在过”他认为:“摄影要表达的不一定是已经不存在的,而仅仅是且一定是存在过的。
罗兰巴特:《明室:摄影札记》,赵克非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14页两位评论家都着眼于摄影与真实世界的关系,而其核心观点则是摄影机捕捉到的瞬间是被摄对象在场的证明,瞬间性的留存使我们记录世界和看待世界的方式从繁复走向了简化,原因则在于瞬间具有概括力 摄影家卡蒂埃布列松关于“决定性瞬间”的说法,指的是最佳照片可以敏捷地捕捉稍纵即逝的光影,被摄对象在此时最具张力,在时间和空间的交错作用下,显露出超乎日常的意义和美感这种极致状态足珍贵,影响深远在布列松本人的作品里,决定性瞬间既定格历史也冻结日常最诡谲的一次是甘地的最后一张照片——在布列松拍完仅仅一个小时之后,甘地即遭刺杀布列松所定格的“决定性瞬间”可以是1962年在柏林墙西德一侧凝神眺望的三人背影,可以是恋人们在巴黎街头拥吻的甜蜜时刻,也可以是男子跳过水坑的流光倒影,抑或是小男孩怀抱两只大酒瓶,嘴角上扬,拐过街角如果布列松见过市长遇刺的照片和说明文字,定会与摄影师引以为知己,在他本人看来,“拍照片就是将会在一瞬之间消失的现实表面的一切可能性封死在一个凝固的瞬间内 亨利卡蒂埃-布列松基金会:《珍藏布列松》,刘莉、张晓译,中国摄影出版社2010年版,第431页。
决定性瞬间”在1952年成为了布列松摄影集的书名,从此,“决定性瞬间”成为布列松摄影风格的代名词,透过布列松的相片,人们看见了西班牙内战、德国集中营、沦陷与光复的巴黎、甘地遇刺、印度分裂、国共内战的中国、冷战中的苏联题材选择的重大与否并不足以成就一个杰出摄影师,他最为人称道的并非这些“历史性”的决定性瞬间,而是他在巴黎街头漫游徘徊,随意捕捉到的都市生活光影布列松如同波德莱尔式的“都市漫游者”一样,终日游荡在巴黎街头,如本雅明所言,那是“一种侦探式的目光”如果说波德莱尔定义了都市漫游者的形象,那么布列松则是在摄影艺术上诠释了都市漫游者的特征:身处都市,疏离人群,旁观世事,窥探魅影一旦与内心期待相重合的图景时,他便静待事件发展到最富张力之际,都市漫游者有意的窥探和无意的漫游让“决定性瞬间”有了产生的可能在以往的艺术认知中,布列松的“决定性瞬间”被后来的摄影实践者和研究者简单化为定格时间的利器,而对于布列松在拍摄时有意无意中形成的直觉判断和几何构图,尤其是对于保持事件进行的真实状态等命题并未深入晚年的布列松从摄影转向绘画,宣称自己是名佛教徒,研读《金刚经》,他也曾用射箭和钓鱼等方式形象化地比喻决定性瞬间的理念。
笔者尝试将“决定性瞬间”理论加以辨析,讨论这位摄影艺术家留给世界的吉光片羽摄影的瞬间性首先离不开时间刻度,现实世界的时间是倏忽的、连续的、运动的,摄影者需要捕捉时间、定格时间、凝固时间,他们需要面对的除了瞬息万变的世界,还有手中摄影机的快门速度摄影从来没有像其他艺术种类一样需要对时间如此敏感对于观者而言,照片比活动的影像更利于记忆,也正是因为它们是一种被切割得整整齐齐的时间阮义忠对此有极为准确的描述,他说“事件进行的时间并不是因快门的凝住而呈静止状态,事件的内容并没有明确的定型诠释所有的讯息都显示着有一件不知道的事正在发生着” 阮义忠:《当代摄影大师》,中国摄影出版社1988年第一版,第155页在布列松的创造下,摄影并不是让世界暂停三秒,而是让世界穿过摄影机的网眼继续运转,截留下的画面是一种意义的重塑,并非简单的时间控制通过不介入的距离感,布列松如同一个魔术师一样,创造出巴黎的浪漫主义,在对布列松的评价中,我们经常陷入他的现实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的甄别中,甚至他本人都自我矛盾地参与讨论,在笔者看来,布列松首先是一个现实主义艺术家,他所面对的拍摄题材和他在巴黎街头游荡的日日夜夜,都是为现实举起相机,但他的作品却呈现出超现实主义的气息,“决定性瞬间”呈现出本雅明所珍视的“光晕”敏感,似乎一个幼小的孩童凭着直觉撞见世界的终极秘密,唯有睁大双眼,凝视不已。
布列松关于“决定性瞬间”的应有之义,即摄影者的直觉判断与观者意念投射的极致对接,或者说何时决定瞬间无论是历史性的在场,还是日常性的旁观,都在观者凝视之后,对其产生难以言传的基于真实感的吸引力在布列松的拍摄生涯中,直觉像是一个玄之又玄的心法,他本人也对此有先创造后解释的弊病,于是会从东方式的禅宗理念中寻求答案,而包括他本人在内的研究者都忽略了此时他已经转入绘画,摄影从诞生之后,就在无休无止地摆脱绘画的先在性影响必须注意到,绘画的很多基本功,如对明暗的把握、色彩的认识和运用、构图的选择等等,摄者无不用之,但在直觉判断上,摄影与绘画却并非一致主观化的观看来得比摄影者更为直接和强烈,真实性成为观看前的预先认同,而双方对真实的认知并非始终重合,摄影者主观意念所决定的瞬间,是一种相对的客观,真实的在场性在拍摄结束的一瞬已经丧失摄影者、相机和被拍摄对象共同完成了对瞬间的截取,但是瞬间的意义却是在观者凝视照片时浮现的,此时拍摄者和观者开始对话,而观者没有意识到,拍摄者主观决定的瞬间是双方对话的基础摄影作品的结构之美在于取形造型,取形便是直线和曲线的选择,直线有分界感,但容易使画面陷于呆板,曲线可隐可显,多起到增加趣味和印象的作用,摄影艺术除却时间维度之外,也依赖于空间感的选取和营造。
决定性瞬间”所呈现的优雅都市影像同样也离不开布列松的造型敏感,在他的《柏林墙边(1963年)》中,直线构图有三人所站立的高台和柏林墙延伸的方向,同时与街道和楼体形成交错,这不仅是历史意义上的“决定性瞬间”——这堵建于1961年的政治分界线是德国永恒的伤疤,也是摄影直线构图营造出对立感的杰作很有意思的是另外一幅类似主题的照片《柏林墙边(1962年)》在东西柏林交界处,布列松抓到了这样一个发人遐想、引人深思的镜头双手持拐而行的残疾者,暗示出以前发生过的战争;荷枪的卫兵,又反映出了持续着的对立,再加上阴雨天气的灰暗影调,使得画面有一种低沉的气氛而在他的《玛丽莲梦露》中,梦露侧脸凝神,而摄影机正好处于与她相向的45角,柔和的曲线让性感变得神秘莫名在布列松的作品中,俯拾皆是的严谨构图体现了他画家的素养,他在1927年师从立体主义画家安德烈洛特,从而在几何形态的构造上训练出了画家特有的敏感,他的作品因此具有了力的结构之美和妙不可言的构图效果作为一个纪实新闻摄影记者,布列松在一些重大历史时刻甚少缺场,作为一个“都市漫游者”式的艺术家,布列松在巴黎街头漫步,深藏在照片表面的是一个充满力量和细节的世界当我们谈及“决定性瞬间”,历史性的时刻固然重要,但日与夜的平凡主题却更为永恒。
历史从来都是显赫者的图像,但布列松却克服了自己所处的时代,留存了一张张别样的决定性瞬间——1936年,英国乔治六世举行加冕典礼,摄影记者从世界各地涌入,只为在镜头中留下王室的风采,为此甚至不惜提前踩点,而布列松展示出他高超的艺术判断,将镜头对准了一个身处热闹与喧哗之中,却躺在报纸堆里入睡的普通人,饶有趣味而笔者也发现,布列松的“决定性瞬间”更加准确地应该描述为“决定性位置”——布列松并不是在寻找中定焦拍摄,而是在静止中耐心等待一个与心中尚未完全成型的期待形象进入镜头,在历史性时刻看到世界的疯狂与诡异,惊喜与幽默 从“决定性瞬间”概念提出至今已有60多年,在与时间的赛跑的更新中,摄影艺术被裹挟进视觉文化的巨大理论漩涡,从机械时代的复制艺术和都市生活的文化迷思等多重角度得以审视,本雅明、罗兰巴特、苏珊桑塔格和约翰伯格等一众评论家都对摄影有过论述:摄影是一种机械艺术,摄影是一种时光机器,摄影也是一座连接古典和前卫的浮桥,摄影更是“一个透明的信封”(罗兰巴特语)在数字影像的像素越来越推往极致的技术性浪潮中,随着内容的虚拟化越来越挑战摄影艺术的纪实特性,摄影艺术似乎越来越成为一种主观化的影像创作,摄影不再是单纯地观察与记录世界,摄影同时成为了一种新兴媒体,满足创作者的想象。
决定性瞬间”的抓拍将两类影像彻底断裂,一类是人类用手创作的绘画与素描,一类则是本雅明所言的机械复制时代的影像艺术品布列松等摄影家所代表的视觉趣味逐渐让步于影像内容和主观感受,视觉文化的走向也暗合了大众化的趋势,同时互联网的高速发展使得所有人成为了影像的创造者和传播者,更多的历史性时刻不是有专业摄影家和纪实新闻记者拍摄的,反而是由身处现场的人们用随身携带的等移动设备捕捉到的,最近的 “波士顿爆炸案”的新闻照片就有很多来自业余摄影者或者观众这些变化可能在许多人眼里背离了布列松所代表的审美趣味和视觉规范,但当我们重新打开布列松的相册,重温“决定性瞬间”的内核与外延,我们就会发现,即使在数字化时代的今天,抛开工具和媒介的差异,我们举起面对突然事件,准备切割瞬间的举动,依然是像布列松一样,收集“一件事实的意义”,同时暗示缺失的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