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黄山印象丰子恺:黄山印象 看山,普通总是仰起头来看的然而黄山不同,常常要低下头去看因为黄山是群山,登上一个高峰,就可俯瞰群山这教人想起杜甫的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而精神为之兴奋,胸襟为之开朗我在黄山盘桓了十多天,登过紫云峰、立马峰、天都峰、玉屏峰、光明顶、狮子林、眉毛峰等山,常常爬到绝顶,有如苏东坡游赤壁的 履癴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 在黄山中,不但要低头看山,还要面面看山因为方向一改变,山的样子就不同,有时竟完全两样例如从玉屏峰望天都峰,看见旁边一个峰顶上有一块石头很象一只松鼠,正在向天都峰跳过去的样子这景致就叫 松鼠跳天都 然而爬到天都峰上望去,这松鼠却变成了一双鞋子又如手掌峰,从某角度望去竟象一个手掌,五根手指很分明然而峰回路转,这手掌就变成了一个拳头他如 罗汉拜观音 、 仙人下棋 、 喜鹊登梅 、 梦笔生花 、 鳌鱼驼金龟 等景致,也都随时改样,变幻无定如果我是个好事者,不难替这些石山新造出几十个名目来,让导游人增加些讲解然而我没有这种雅兴,却听到别人新取了两个很好的名目:有一次我们从西海门凭栏俯瞰,但见无数石山拔地而起,真象万笏朝天;其中有一个石山由许多方形石块堆积起来,竟同玩具中的积木一样,使人不相信是天生的,而疑心是人工的。
导游人告诉我:有一个上海来的游客,替这石山取个名目,叫做 国际饭店 我一看,果然很象上海南京路上的国际饭店有人说这名目太俗气,欠古雅我却觉得有一种现实的美感,比古雅更美又有一次,我们登光明顶,望见东海(这海是指云海)上有一个高峰,腰间有一个缺口,缺口里有一块石头,很象一只蹲着的青蛙气象台里有一个青年工作人员告诉我:他们自己替这景致取一个名目,叫做 青蛙跳东海 我一看,果然很象一只青蛙将要跳到东海里去的样子这名目取得很适当 翻山过岭了好几天,最后逶迤下山,到云谷寺投宿这云谷寺位在群山之间的一个谷中由此再爬过一个眉毛峰,就可以回到黄山宾馆而结束游程了我这天傍晚到达了云谷寺,发生了一种特殊的感觉,觉得心情和过去几天完全不同起初想不出其所以然,后来仔细探索,方才明白原因:原来云谷寺位在较低的山谷中,开门见山,而这山高得很,用 万丈 、 插云 等语来形容似乎还嫌不够,简直可用 凌霄 、 逼天 等字眼因此我看山必须仰起头来古语云: 高山仰止 ,可见仰起头来看山是正常的,而低下头去看山是异常的我一到云谷寺就发生一种特殊的感觉,便是因为在好几天异常之后突然恢复正常的原故这时候我觉得异常固然可喜,但是正常更为可爱。
我躺在云谷寺宿舍门前的藤椅里,卧看山景,但见一向异常地躺在我脚下的白云,现在正常地浮在我头上了,觉得很自然它们无心出岫,随意来往;有时冉冉而降,似乎要闯进寺里来访问我的样子我便想起某古人的诗句: 白云无事常来往,莫怪山僧不送迎 好诗句啊!然而叫我做这山僧,一定闭门不纳,因为白云这东西是很潮湿的 此外也许还有一个原因:云谷寺是旧式房子,三开间的楼屋我们住在楼下左右两间里,中央一间作为客堂;廊下很宽,布设桌椅,可以随意起卧,品茗谈话,饮酒看山,比过去所住的文殊院、北海宾馆、黄山宾馆趣味好得多文殊院是石造二层楼屋,房间象轮船里的房舱或火车里的卧车:约一方丈大小的房间,中央开门,左右两床相对,中间靠窗设一小桌,每间都是如此北海宾馆建筑宏壮,房间较大,但也是集体宿舍式的:中央一条走廊,两旁两排房间,间间相似黄山宾馆建筑尤为富丽堂皇,同上海的()国际饭店、锦江饭店等差不多两宾馆都有同上海一样的卫生设备这些房屋居住固然舒服,然而太刻板,太洋化;住得长久了,觉得仿佛关在笼子里云谷寺就没有这种感觉,不象旅馆,却象人家家里,有亲切温暖之感和自然之趣因此我一到云谷寺就发生一种特殊的感觉云谷寺倘能添置卫生设备,采用些西式建筑的优点:两宾馆的建筑倘能采用中国方式,而加西洋设备,使外为中用,那才是我所理想的旅舍了。
这又使我回想起杭州的一家西菜馆的事,附说在此:此次我游黄山,道经杭州,曾经到一个西菜馆里去吃一餐午饭这菜馆采用西式的分食办法,但不用刀叉而用中国的筷子这办法好极原来中国的合食是不好的办法,各人的唾液都可能由筷子带进菜碗里,拌匀了请大家吃西洋的分食办法就没有这弊端,很应该采用然而西洋的刀叉,中国人实在用不惯,我们还是里筷子便当这西菜馆能采取中西之长,创造新办法,非常合理,很可赞佩当时我看见座上多半是农民,就恍然大悟:农民最不惯用刀叉,这合理的新办法显然是农民教他们创造的 丰子恺:学画回忆 我七八岁时入私塾,先读《三字经》,后来又读《千家诗》《千家诗》每页上端有一幅木板画,记得第一幅画的是一只大象和一个人,在那里耕田,后来我知道这是二十四孝中的大舜耕田图但当时并不知道画的是甚么意思,只觉得看上端的画,比读下面的 云淡风轻近午天 有趣我家开着染坊店,我向染匠司务讨些颜料来,溶化在小盅子里,用笔蘸了为书上的单色画着色,涂一只红象,一个蓝人,一片紫地,自以为得意但那书的纸不是道林纸,而是很薄的中国纸,颜色涂在上面的纸上,渗透了下面好几层我的颜料笔又吸得饱,透得更深等得着好色,翻开书来一看,下面七八页上,都有一只红象、一个蓝人和一片紫地,好象用三色版套印的。
第二天上书的时候,父亲 就是我的先生 就骂,几乎要打手心;被母亲和大姊劝住了,终于没有打我哭了一顿,把颜料盅子藏在扶梯底下了晚上,等到父亲上鸦片馆去了,我再向扶梯底下取出颜料盅子,叫红英 管我的女仆 到店堂里去偷几张煤头纸来,就在扶梯底下的半桌上的洋油灯底下描色彩画画一个红人,一只蓝狗,一间紫房子 这些画的最初的鉴赏者,便是红英后来母亲和诸姊也看到了,她们都说 好 ;可是我没有给父亲看,防恐吃手心 后来,我在父亲晒书的时候,看到了一部人物画谱,里面花样很多,便偷偷地取出了,藏在自己的抽斗里晚上,又偷偷地拿到扶梯底下的半桌上去给红英看这回不想再在书上着色;却想照样描几幅看,但是一幅也描不象亏得红英想工好;教我向习字簿上撕下一张纸来,印着了描记得最初印着描的是人物谱上的柳柳州像当时第一次印描没有经验,笔上墨水吸得太饱,习字簿上的纸又太薄,结果描是描成了,但原本上渗透了墨水,弄得很龌龊,曾经受大姊的责骂这本书至今还存在,我晒旧书时候还翻出这个弄龌龊了的柳柳州像来看:穿着很长的袍子,两臂高高地向左右伸起,仰起头作大笑状但周身都是斑斓的墨点,便是我当日印上去的回思我当日首先就印这幅画的原因,大概是为了他高举两臂作大笑状,好象父亲打呵欠的模样,所以特别感兴味罢。
后来,我的 印画 的技术渐渐进步大约十二三岁的时候(父亲已经去世,我在另一私塾读书了),我已把这本人物谱统统印全所用的纸是雪白的连史纸,而且所印的画都着色着色所用的颜料仍旧是染坊里的,但不复用原色我自己会配出各种间色来,在画上施以复杂华丽的色彩,同塾的学生看了都很欢喜,大家说 比原本上的好看得多! 而且大家问我讨画,拿去贴在灶间里,当作灶君菩萨;或者贴在床前,当作新年里买的 花纸儿 那时候我们在私塾中弄画,同在现在社会里抽鸦片一样,是不敢公开的我好象是一个土贩或私售灯吸的,同学们好象是上了瘾的鸦片鬼,大家在暗头里作勾当先生在馆的时候,我们的画具和画都藏好,大家一摇一摆地读《幼学》书等到下午,照例一个大块头来拖先生出去吃茶了,我们便拿出来弄画我先一幅幅地印出来,然后一幅幅地涂颜料同学们便象看病时向医生挂号一样,依次认定自己所欲得的画得画的人对我有一种报酬,但不是稿费或润笔,而是种种玩意儿:金铃子一对连纸匣;揠空老菱壳一只,可以加上绳子去当作陀螺抽的; 云 字顺治铜钱一枚(有的顺治铜钱,后面有一个字,字共二十种我们儿时听大人说,积得了一套,用绳编成宝剑形状,挂在床上,夜间一切鬼都不敢走近来。
但其中,好象是 云 字,最不易得;往往为缺少此一字而编不成宝剑故这种铜钱在当时的我们之间是一种贵重的赠品),或者铜管子(就是当时炮船上用的后膛枪子弹的壳)一个有一次,两个同学为交换一张画,意见冲突,相打起来,被先生知道了先生审问之下,知道相打的原因是为画;追求画的来源,知道是我所作,便厉声喊我走过去我料想是吃戒尺了,低着头不睬,但觉得手心里火热了终于先生走过来了我已吓得魂不附体;但他走到我的座位旁边,并不拉我的手,却问我 这画是不是你画的? 我回答一个 是 字,预备吃戒尺了他把我的身体拉开,抽开我的抽斗,搜查起来我的画谱、颜料,以及印好而未着色的画,就都被他搜出我以为这些东西全被没收了:结果不然,他但把画谱拿了去,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一张一张地观赏起来过了好一会,先生旋转头来叱一声 读! 大家朗朗地读 混沌初开,乾坤始奠 这件案子便停顿了我偷眼看先生,见他把画谱一张一张地翻下去,一直翻到底放假的时候我挟了书包走到他面前去作一个揖,他换了一种与前不同的语气对我说, 这书明天给你 明天早上我到塾,先生翻出画谱中的像,对我说: 你能照这样子画一个大的么? 我没有防到先生也会要我画起画来,有些 受宠若惊 的感觉,支吾地回答说 能 。
其实我向来只是 印 ,不能 放大 这个 能 字是被先生的威严吓出来的说出之后心头发一阵闷,好象一块大石头吞在肚里了先生继续说: 我去买张纸来,你给我放大了画一张,也要着色彩的 我只得说 好 同学们看见先生要我画画了,大家装出惊奇和羡慕的脸色,对着我看我却带着一肚皮心事,直到放假 放假时我挟了书包和先生交给我的一张纸回家,便去向大姊商量大姊教我,用一张画方格子的纸,套在画谱的书面中间画谱纸很薄,孔子像就有经纬格子范围着了大姊又拿缝纫用的尺和粉线袋给我在先生交给我的大纸上弹了大方格子,然后向镜箱中取出她画眉毛用的柳条枝来,烧一烧焦,教我依方格子放大的画法那时候我们家里还没有铅笔和三角板、米突尺,我现在回想大姊所教我的画法,其聪明实在值得佩服我依照她的指导,竟用柳条枝把一个孔子像的底稿描成了;同画谱上的完全一样,不过大得多,同我自己的身体差不多大我伴着了热烈的兴味,用毛笔钩出线条;又用大盆子调了多量的颜料,着上色彩,一个鲜明华丽而伟大的孔子像就出现在纸上店里的伙计,作坊里的司务,看见了这幅孔子像,大家说 出色! 还有几个老妈子,尤加热烈地称赞我的 聪明 ,并且说: 将来哥儿给我画个容像,死了挂在灵前,也沾些风光。
我在许多伙计、司务和老妈子的盛称声中,俨然成了一个小画家但听到老妈子要托我画容像,心中却有些儿着慌我原来只会 依样画葫芦 的全靠那格子放大的枪花,把书上的小画改成为我的 大作 ;又全靠那颜色的文饰,使书上的线描一变而为我的 丹青 格子放大是大姊教我的,颜料是染匠司务给我的,归到我自己名下的工作,仍旧只有 依样画葫芦 如今老妈子要我画容像,说 不会画 有伤体面;说 会画 将来如何兑现?且置之不答,先把画缴给先生去先生看了点头次日画就粘贴在堂名匾下的板壁上学生们每天早上到塾,两手捧着书包向它拜一下;晚上散学,再向它拜一下我也如此 自从我的 大作 在塾中的堂前发表以后,同学们就给我一个绰号 画家 每天来访先生的那个大块头看了画,点点头对先生说: 可以 这时候学校初兴,先生忽然要把我们的私塾大加改良了他买一架风琴来,自己先练习几天,然后教我们唱 男儿第一志气高,年纪不妨小 的歌又请一个朋友来教我们学体操我们都很高兴有一天,先生呼我走过去,拿出一本书和一大块黄布来,和蔼地对我说: 你给我在黄布上画一条龙, 又翻开书来,继续说: 照这条龙一样 原来这是体操时用的国旗我接受了这命令,只得又去向大姊商量;再用老法子把龙放大,然后描线,涂色。
但这回的颜料不是从染坊店里拿来,是由先生买来的铅粉、牛皮胶和红、黄、蓝各种颜料我把牛皮胶煮溶了,加入铅粉,调制各种不透明的颜料,涂到黄布上,同西洋中世纪的fresco①画法相似龙旗画成了,就被高高地张在竹竿上,引导学生通过市镇,到野外去体操此后我的 画家 名誉更高;而老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