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的“鲁迅”:狂欢化时代的理性突围——由鲁迅的当代境遇引起的反思 童志祥 /文鲁迅生前死后,历沐褒贬爱者誉其为“封建宗法社会的逆子,是绅士阶级的贰臣”(瞿秋白语);恨者毁其为“玷辱士林之衣冠败类,二十四史儒林传所无之奸恶小人”(苏雪林)然而无论是誉者还是毁者,有一点是持共论的,那就是鲁迅思想之深刻和文字之厚重是有目共睹的鲁迅用自己的实力证实了其存在的价值七十多年过去了,作为肉体的鲁迅早已离我们远去,然而作为精神的鲁迅抑或意识形态的鲁迅却依然活跃在我们的言谈之中尤其是进入了21世纪,多元化时代已成事实,而网络时代快餐文化大行其道,也在无形中导致了感性的狂欢和理性的失落之局面鲁迅,作为理性的象征,精英文化的“城堡”,自然也就难免遭到一帮标榜新锐对抗传统的青年学者们猛烈的炮轰了纷纷杂杂的鲁迅研究在“还原鲁迅”的盛大呼声中持续了若干年,然而鲁迅真的被还原了吗?21世纪的鲁迅价值正在不断的被消解,“拥胡贬鲁”的风气也愈演愈烈我们不禁要问,难道鲁迅真的过时了吗?21世纪当真不再需要鲁迅的思想了吗?无论如何,这是当下鲁迅研究者们必须要面对的一个问题,也是必须要解决的一个问题面对众声喧哗,至少我们得有直面现实的勇气!一 “非我”的尴尬: 工具化——理论化——娱乐化如果要问,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负盛名的文人是谁?答案一定是鲁迅;如果要问,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富争议的文人是谁?恐怕答案还是鲁迅。
尽管鲁迅生前曾希望人们在他死后尽快将其遗忘,但事与愿违,鲁迅在逝世后的七十多年里,一直以这样或那样的姿态成为中国人永远也道不尽的话题他的身后遭际也经历了一次次宿命性的变迁,即“工具化(神圣化)——理论化(死板化)——娱乐化”(网络化)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鲁迅长期以来一直都是以“非我”的姿态出现在公众视野中的无论是“拥鲁派”还是“非鲁派”,似乎都在有意无意地疏离着其真实的一面严格意义上来说,“工具化”的命运,在鲁迅生命中的最后几年里就已经开始了我们当然不能菲薄鲁迅与共产党的结盟所表现出来的进步性,但不可否认的是,晚年的鲁迅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有了“工具化”的倾向尽管鲁迅对此也有所认识并在一定程度上有所抵触,最典型的莫过于其在《上海文艺之一瞥》中对当时风行的所谓革命文学进行了一番辛辣的讽刺也正是因为其在骨子里对革命的某些激进形式表示了反感和失望,所以他才会说出那句很有名的话“倘当崩溃(指旧政权倒台笔者注)之际,竟尚幸存,当乞红背心扫上海马路耳注释: 语出鲁迅1934年4月30日致曹聚仁信可见鲁迅已经预感到革命胜利之后他不一定有好下场原因就在于他深知自己不甘心只作为一个“工具”而存在,然而新政权未必容得下自由思想者之存在。
与鲁迅的话遥相对应的则是1957年毛泽东就罗稷南 “鲁迅活着会如何”的一番回答毛泽东说:以我的估计,(鲁迅)要么是关在牢里还是要写,要么他识大体不做声解放后鲁迅的得意门生胡风的惨烈遭遇无疑应证了鲁迅的猜想和毛泽东的假说大幸的是,鲁迅没有活到建国后;不幸的是,死后的鲁迅却不折不扣地成为了政治宣传的工具!而这“工具”最初的定性则是由毛泽东亲自冠加于鲁迅头上的那顶神圣的光环当然,毛泽东对鲁迅的赞美并号召党内外人士都应该向鲁迅学习,绝对是无可厚非的毕竟,鲁迅韧的战斗精神在革命年代的确是无与伦比的思想武器!应该说,鲁迅真正的尴尬命运始于文革时期这时候的鲁迅已经被完全的神圣化了准确的说,这时候的鲁迅已经完全沦为了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恣意歪曲的政治意识形态符号其作为人的一面已经完全被那件束缚其身的政治黄袍给遮蔽了鲁迅成了高高在上板着面孔的神他的语录和最高领袖的语录被人们奉为圭臬,并且一夜之间成了狂热的暴徒们大施专制的有力武器倘先生当时在天有灵,估计依他的脾气,肯定是要跺塌天庭了文革时期被彻底“工具化”的鲁迅也因此被迫染了一身污点,一直到今天都在被一些粗鲁的批评者所诟病他们甚至因此视鲁迅天生就是专制的化身(持这方面的观点者以朱大可、张闳为甚)。
然而,我们只能说这只是那个疯狂的时代强加给鲁迅的罪名因为鲁迅的思想在本质上是反专制的,而文革则是“革命的专政”;鲁迅是“任个人而排众数”,而文革则恰恰相反,是“任众数而排个人”显然,认为文革时期的专政是仗着鲁迅思想在作祟的观点是根本站不住脚的或者简直就是一种无耻蛮横的污蔑!所幸自八十年代伊始,随着国人思想的日益解放,鲁迅的这种“非我身份”开始遭到不断质疑和挑战海内外一些学者逐渐摆脱崇拜论的束缚,开始迫不及待地向真实的鲁迅靠近鲁迅的“学术化”时代由此拉开帷幕鲁迅的小说杂文,以及最能体现他深奥思想的散文诗集《野草》再次进入了研究者的学术视野随着一系列的学术成果的相继问世鲁迅作品的思想价值也得到了客观公允的深掘和评价然而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学术研究大多集中在鲁迅的作品方面而过度学术化的鲁迅,仍旧没能有效改变他在普通读者心目中那种“高高在上”“可望而不可近”的刻板形象进入九十年代,关于“鲁迅是谁”的问题开始引起鲁迅研究界的强烈关注,于是,一系列旨在还原真实鲁迅的研究逐渐火热了起来遗憾的是,过分的“贴近”鲁迅也造成了学术界的“索隐”风即刻意暴露名人的隐私最具代表性的莫过于某位鲁迅研究专家就许广平的一幕剧本《魔祟》,而“大胆”地推断出了鲁迅和许广平第一次性爱的具体时间!更有甚者,某君还特地出了一本名曰《新发现的鲁迅》的专著,通篇从佛洛依德的性心理学的角度来阐释鲁迅的一些作品,在他那“匠心独运”的索隐癖写作思路里,他居然将鲁迅的整部《野草》归结为性压抑的结晶!所谓新发现的鲁迅居然只是个有自虐倾向的性压抑患者。
呜呼,这位先生的大作实在是“高明之至矣”这本书的学术价值我实在不敢恭维,尽管他的确提出了个颇为新颖的视角,但以考证他人隐私为目的来逞一己之偷窥癖的学术研究,实在是令人齿冷!或者,我们可以将其视为打着学术的幌子而进行的一种无聊的娱乐化行为事实上,随着21世纪的到来,网络文化大行其道,一个天马行空自由狂欢的时代也随即横空出世网络作为一个类似于巴赫金所说的“充满了两重性的笑,充满了对一切神圣物的亵渎和歪曲,充满了不敬和猥亵,充满了同一切人一切事的随意不拘的交往” 巴赫金《托斯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北京:三联书店,1988,P184的“另一种生活”或“另一种世界”,为网民们提供了一个“自由狂欢的广场”正是在这样的一个背景之下,网络化鲁迅也就顺理成章的诞生了网络鲁迅有着明显的平民化、民间化、日常化、生活化的倾向这与传统意义上的那个概念化,理性化,伟人化的鲁迅绝对有着天壤之别在网上,网名既可以尊敬地称鲁迅为先生,也可以亲昵地唤他为“迅哥”,甚至还可以没大没小的叫他一声“老鲁”当鲁迅的伟岸形象被解构之后,一个世俗化的、亲切的鲁迅便活跃在了互联网上网民们也就可以随意随性地同鲁迅进行对话了而网络论坛本身的包容性也使得各种各样的声音都能共存于同一片空间。
于是对鲁迅各式各样的读解和调侃也就铺天盖地而来而名人向来都是大众拿来“恶搞”的上佳素材鲁迅自然难逃被娱乐化和游戏化的命运有人认为“诙谐狂欢使网民们从长期以来形成的将鲁迅神化、圣者化的敬畏中解放出来,获得一种自由、愉悦和坦率,呈现一片生机与活力” 邹贤尧《征服时空——鲁迅影响论》新星出版社2006年版P160我觉得这个观点倒是道出网络鲁迅对学术鲁迅一定程度上的纠偏和弥补作用然而,过分的调侃和消解,过分的娱乐化,难道就是对鲁迅思想的合理继承了吗?特别是一些素质不高对鲁迅作品不甚了了的网民,他们那种粗暴蛮横甚至恶意的侮辱和谩骂,简直就是对鲁迅最大的亵渎网络鲁迅不可避免的肤浅化、庸俗化,恰恰是鲁迅“恶运”的另一种极端表现方式鲁迅作品和思想的厚重与深邃也因此而被网络媒介最大限度的消释了这里不得不提一下所谓的先锋学者朱大可当年在网上发表的那篇攻击鲁迅的文章《殖民地情欲与鲁迅的仇恨政治学》 《网易》2000年11月28日,这篇文章以粗暴蛮横式的“酷评”姿态对鲁迅的著名杂文《死》进行了一番“石破天惊”的解读把鲁迅的为人和思想批判得一无是处这篇文章一现网络便立刻掀起轩然大波,一时间有众多网民被其蛊惑,纷纷发帖跟风。
这种恶劣的影响正反应了网络传播不辨是非性的可怕这使得那些不曾接触鲁迅作品对鲁迅不甚了解的网民从此对鲁迅更加反感从工具化到学术化再到娱乐化鲁迅似乎一直游移在自己的身份之外而这似乎也就是鲁迅的宿命作为一个本身就是矛盾体的“流浪的灵魂”,鲁迅生前身后饱经风霜洗礼,似乎冥冥中对应了他的生平哲学:绝望与希望总是共存的其实鲁迅当年在《死后》一文中早就预料到自己死后的命运了对于他来说,即便死后也未必会有所谓的“好的故事”,难怪乎其在《影的告别》一文中以那样决绝的口气说道:有我所不愿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鲁迅生前身后都是孤独的鲁迅的孤独,归根结底还是来自他那洞彻世俗的犀利当这份犀利穿透时光来到21世纪的今天时,我们猛然发现,鲁迅其实仍然是这个世界不可或缺的在席者!他其实一直在冷眼打量着这个众生癫狂的时代,或悲或叹,或“哀其不幸”,或“怒其不争”二 去蔽与召唤:21世纪需要“鲁迅”2000年,上海《收获》杂志风波骤起该刊于第二期高调发表了王朔的《我看鲁迅》由此引发了一场关于鲁迅价值问题的全国性大讨论向来口无遮拦的王朔在这篇文章中同样极尽调侃之能事,对鲁迅作品的价值基本上否定多于肯定,并断言:鲁迅光靠几个短篇和一大堆杂文在文坛上是立不住脚的,因为没听说有世界文豪只写过这点东西的。
如果说,王朔式的颠覆与解构纯粹是在“我是流氓我怕谁”故作惊人之语的话,那么对鲁迅的另一类型颠覆和解构则蒙上了一层炫目的学术色彩,最具代表性的莫过于前文已经提到的朱大可的《殖民地情欲与鲁迅的仇恨政治学》和路文彬的《论鲁迅启蒙思想的历史局限》 《书屋》2003年第1期,倘说王朔只是向鲁迅砸了块石头的话,那么朱大可和路文彬的文章则分明是掷向鲁迅的带毒的剑戟了武断,粗暴,断章取义,夸大其词,是这两篇文章共有的特点其实不光光是知识界“剑拔弩张”,近年民间同样出现了一波波疏离鲁迅的现象譬如,2006年,北京高中语文课改实施课改,鲁迅的《阿Q正传》被金庸的《雪山飞狐》所取代,对此,教材编委的理由很简单,鲁迅的作品已经跟不上时代的节奏了;2007年,文学网站“红袖添香”发起“影响青少年的作家排行榜”评选活动,答案揭晓,鲁迅排名第六,很多网友都认为鲁迅被“过分高估和政治化”;另外,现在的中小学生中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一怕写作文,二怕文言文,三怕周树人有年轻学生在接受记者采访时甚至坦言,要不是因为课本中收录,他们根本不会主动去读鲁迅的文章,因为他的白话文“很难懂,而且要背诵”这些事件似乎都在不约而同的向我们传递着一个信息:鲁迅正在被冷落。
尤其是在和平年代受商业文化熏染的年青一代人的心目中,他的地位正在动摇,正在被越来越多的时髦风景所挤兑而之所以会出现如此尴尬的局面,我想,这同多年来,知识界对鲁迅不断经典化是不无干系的关于这一点,张闳的《走不近的鲁迅》一文 《橄榄树文学月刊》2000年第2期多少能给我们带来些启发尽管这篇文章同样是以“非鲁”为目的,但他却的确道破了鲁迅之所以多年来无法走近的一个根本原因用他的话来说就是“‘鲁学家’们埋伏在光芒四射的‘鲁学’圈子四周,虎视眈眈,监视着任何企图接近鲁迅的人诚如斯言,即便是在思想日益开化的今天,鲁研界仍然有圣化鲁迅的种种迹象我倒觉得鲁研家们应该扪心自问,为什么鲁迅不断地遭到一些年青学者的质疑和否定?为什么鲁迅在很大程度上没有被当下青少年积极地接受?我觉得对于那些菲薄鲁迅的学者们,我们还是应该理性的认识至少他们从自己的角度出发,表达了对鲁迅的某种与传统观点不尽一致的看法,是情有可原的尽管这种酷评某种程度上带有一定的情绪性和作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