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研究-中国古典诗词中的理趣 一、何谓理趣 有这么两首诗,它们咏歌的是同一个对象,但表现手法却截然不同,只要比较一下就知道他们的差别所在一首诗李白的《望庐山瀑布》: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另一首是苏轼的《题西林壁》: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无须多加分析即可看出:李白的《望庐山瀑布》旨在惊叹庐山瀑布的神奇壮观,重在艺术形象的塑造,其途径主要是通过夸张、想象等浪漫手法来完成的西林壁是庐山西林寺的一座墙壁苏轼此诗与西林寺并无关系,也是抒发在庐山生发的感慨这种感慨并非像李白的《望庐山瀑布》,夸张庐山瀑布的壮美神秀,而是意在阐述自己由此生发的人生感受:前两句是要告诉人们观察问题的角度不同,得出的结论也会各异;后两句则揭示“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这个生活哲理如果说李白的《望庐山瀑布》是首浪漫主义杰作的话,苏轼的《题西林壁》则是首充满理趣的哲理诗 所谓诗中的理趣,是指诗中蕴含或意在阐发某种人生哲理,读者也能从中得到某种人生的感悟这里要指出的是:诗中的理趣与哲理诗不是同一个概念哲理诗主要用来阐发某种人生哲理,其表达方式主要是议论,而非描景、叙事和抒情;诗中的理趣只是诗中蕴含有某种人生哲理或某种领悟,其表现手法并不排除叙事、描景和抒情,甚至主要是叙事或描景抒情。
像我们熟悉的陶渊明的《饮酒》: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诗歌主要叙述诗人隐居中的感受,其中像“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等句都蕴有丰厚的人生哲理,且不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飘逸和其中含蕴的归隐之趣,“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所表达的老庄忘言之境,即使像“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这类描述,它也意在告诉我们:鸟倦飞而知还,夕阳西下时刻也飞回山峦为什么人要眷恋官场之上,滚滚红尘之中,而不知山林之乐呢?但是从整首诗的表达方式来看,他并非一味议论,而是以描叙为主所谓哲理诗,这是在宋代哲理诗派出现后才真正在中国古典诗坛上被认可的一种诗歌类型这个诗派以宋代的理学家程颐、张载和朱熹等为代表,他们通过诗歌来宣传正心诚意、格物致知的理学主张,虽然不排除形象思维,但主要是通过叙事加议论的表达方式,而且以议论和阐发哲理为主,其代表作如朱熹《观书有感》和陆九渊的《仰首》: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自有源头活水来 ——《观书有感》仰首攀南斗,翻身倚北辰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
——《仰首》 朱熹和陆九渊虽皆是宋代理学的代表人物,但两人对客观世界的认知却大相径庭:朱熹突出天理的客观性、绝对性,并认为要想“穷天理”就必须“窒人欲”,将天理与人的本体相对立,以此来为伦理道德的合理性进行辩护这首《观书有感》并非是游览方塘,而是借此谈他读书的感悟:小小方塘之所以能清净明澈,容纳天光云影,主要是它有一个永不枯竭的源头人心要保持清净明澈,也必须借助圣贤阐述的天理来荡涤人欲,这样才能格物致知,永远高尚纯洁,这就是他读书时的感受陆九渊则以“直承孟子”为学源,以本心为本体,以易简为功夫,以自由为境界,构建起心学体系他认为现实中之所以有恶存在的原因在于本心被放失、被蒙蔽,道德修养的目的就是为了解除心蔽,恢复心的本然至善一个人只要不失其赤子之心,依本心而行,行为无不善这首《仰首》中所塑造的倚身天外、高度张扬的超人形象,并不同于李白等浪漫诗人的夸张想象,而是陆九渊哲学思想的形象化诠释和诗意化,当然也是一种主观唯心主义者的虚幻 二、理趣诗的分类 理趣诗有多种分类方法,基本上可以分为两种:一种从诗歌的内容上分类,另一种以表现手法分类: 1、从内容上分:可以分为写景咏物、生活中的人生领悟、题画、赠答以及直接用于哲学论辩包括佛偈、禅宗语录、机锋等诸多方面。
第一,写景咏物中的理趣诗人在游历之中,登览之时,受到自然景物的触发,从而产生对自然、对万物、对人生的深切感悟,如欧阳修的这首《画眉鸟》: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人间自在啼 诗中谈的是一只画眉鸟的感受,通过山林生活和金笼生活的比较,表达它对自由生活的向往是的,锁之以金笼,过的自然是锦衣玉食的富贵生活,也不会有山林之中的风雨侵袭和鹰隼的猎杀,但唯一的优长是可以不受约束的“自在啼”,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百啭千声随意移”说到这里,我想读者完全可以了解,此诗与其说是谈画眉鸟的感受,一只鸟的生活选择,倒不如说是诗人据此对人生的感悟,是诗人的人生选择我怀疑这首没有编年的诗是写于庆历五年(1045)欧阳修由河北都转运使贬往滁州之时因为在此之前,随着新政的深入,保守势力开始反扑,指责新派为“朋党”,改革派中坚范仲淹、韩琦、富弼等相继罢去,欧阳修出于正义感,陆续写下《与高司谏书》、《朋党论》等著名疏章,为改革派辩诬,指斥保守派,于是遭到保守派更大攻讦,诬告他与外甥女有私,虽经勘验为构陷,但仍被贬官滁州政敌以此来打击欧阳修,但对欧阳修来说,倒是一次心灵的解放滁州地处江淮之间,当时地僻事简,林壑幽美,政事之余,带着宾客徜徉于琅琊山一带的山水林泉之间,山花红紫,绿树高低,听着画眉鸟自由的鸣叫,这当然比在朝堂之上受窝囊气要自由得多,也轻松得多。
我们从他当时写的《醉翁亭记》中就可以清晰的感受到这一点在那篇著名的游记中,诗人以一个“乐”字贯穿其中:山林之乐、禽鸟之乐,游人之乐,宾客之乐,最后是太守之乐在欧阳修作于滁州的诗歌中我们也能感受到类似《画眉鸟》的那种生活感受,如初到滁州时写的《幽谷晚饮》:“山势抱幽谷,谷泉含山泓旁生嘉树林,上有好鸟鸣鸟语谷中静,树凉泉影清” 写景咏物中的理趣阐释,往往是先描绘客观景物,或是回忆某种人生经历,然后再阐释其中的哲理或是某种人生领悟这首《画眉鸟》的前两句先描绘林中的美景和画眉鸟在其中自由自在鸣叫的情形,然后再阐发内心的感受王安石的这首《登飞来峰》就是如此:飞来峰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 此诗作于庆历七年(1047),是年春王安石由大理评事调任浙江斳县知县,此诗即写于由京都赴斳县路上游杭州时所作飞来峰在杭州灵隐寺旁据说在晋咸和年间,僧惠理登此山,发现他是印度中天竺国灵鹫山的小岭飞来此地因此命名为飞来峰,亦叫灵鹫峰王安石此诗就是抒发登上飞来峰上宝塔后的人生感受有人曾在“只缘身在最高层”做文章,认为此诗写于王安石拜相之后,理由就是诗中有“身在最高层”几字其实,诗的佳处就在于空灵,如此坐实,不但与诗意以及士大夫做人的低调不符,(作为宰相的王安石无论如何也不会自诩“身在最高层”的)而且如此解释,也大大减弱了此诗的涵盖面和哲学意蕴。
因为此诗并非在说一个身居高位人的登塔感受,而是道出一个普遍真理:只有登高,才能望远,才能不被浮云等遮蔽障目,这也是王之涣《登鹳雀楼》的感受,所谓“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这也是此诗的理趣所在 苏轼是中国最杰出的古典诗人之一,其诗的构思、气势、语言,无不有过人之处,但其中蕴含的理趣,我想也是许多读者喜爱其诗歌的主要原因前面曾举过他的《题西林壁》,其实,类似像《题西林壁》这样充满哲学意蕴和人生思考的佳作还很多,如:此生归路转茫然,无数青山水拍天犹有小船来卖饼,喜闻墟落在山前 ——《慈湖夹阻风》之二卧看落月横千丈,起唤清风得半帆且并水村欹侧过,人间何处不巉岩 ——《慈湖夹阻风》之五己外浮名更外身,区区雷电若为神山头只作婴儿看,无限人间失箸人 ——《唐道人言天目山上俯视雷雨》 第二,生活抒怀中的理趣它同前一种的差别在于并非具体于某一次登览或游历,而是产生于日常生活之中,或是起居之中,或是散步之时,或是某次品茗或弈棋之际,如王安石的这首《午枕》:百年春梦去悠悠,不复吹箫向此留野草自花还自落,鸣鸠相乳亦相愁。
旧蹊埋没开新径,朱户敧斜见画楼欲把一杯无侣伴,眼看兴废使人愁 此诗写的是春日梦醒时分的感受,时间但在罢相闲居钟山之时此中自然有现实的感受,神宗此时已去世,自己终生为之奋斗的新法尽废,回想起来,当年的豪情壮志,日以继夜的兴利除弊,不过像一场春梦自己现在一人困居山间,连一个倾诉的对象也没有,眼看兴废更迭,只不过徒增惆怅而已:“欲把一杯无侣伴,眼看兴废使人愁”但这首诗的价值并不仅仅限于一个政治家的失意慨叹,它的涵盖面和内在意蕴要深广得多,它对新旧事物的更迭、世事的沧桑变化,富贵荣华的兴废起落都有探讨,也都有着深刻的见解,其中含蕴着深深的理趣其中的“旧蹊埋没开新径”就是以朴素的语言表达了一个深刻的哲理:旧事物总是要被新事物取代的,即使一时的曲折反复,也改变不了这个历史发展的总趋势和总规律,他与刘禹锡的名句“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扬州初逢,乐天席上见赠》),“芳林新叶催陈叶”(《乐天见示伤微之》)皆是表达同一人生哲理只不过眼下不是除旧布新而是除新布旧,这种历史颠倒的“兴废”才使诗人“愁”绪万端 宋代词人辛弃疾也有一首梦觉词,表现的则是另一种人生哲理,题为《鹧鸪天睡起即事》: 水荇参差动绿波。
一池蛇影噤群蛙因风野鹤饥犹舞,积雨山栀病不花 名利处,战争多门前蛮角日干戈不知更有槐安国,梦觉南柯日未斜 宋孝宗淳熙八年(1181),时任隆兴知府兼江西安抚使的辛弃疾被监察御史王蔺弹劾落职,不得不在四十二岁有为之年闲居铅山带湖并长达十年之久在这漫长的隐居生活中,辛弃疾一方面不忘北伐大计,词作中不断抒发统一中原的壮志和被谄遭诬的忧愤,如这首词中的“因风野鹤饥犹舞,积雨山栀病不花”皆是用喻体表白自己的志向和抒发自己的不平;另一方面,归正以后所遭受的接连不断的打击和因坚持理想不断遭到的攻讦,又使他感到名利场中是非太多,小人的征名逐利,不过像蜗角触蛮为着蝇头微利,争逐不已,到头来不过是南柯一梦,虚幻而已这就带有人生的终极思考,有一种老庄哲学的意趣而且,这也从个人遭际的感慨转向大千世界的思考,带有更广的涵盖面了他在另一首题咏诗《水调歌头题永丰杨少游提点一枝堂》中,也作了类似的思考,只不过涵盖面更加广阔,是把人类放到整个自然宇宙之中:“万事几时足,日月自西东无穷宇宙,人是一粟太仓中一葛一裘经岁,一钵一瓶终日,老子旧家风更著一杯酒,梦觉大槐宫 记当年,嚇腐鼠,叹冥鸿衣冠神武门外,惊倒几儿童休说须弥芥子,看取鹍鹏斥鷃,小大若为同。
君欲论齐物,须访一枝翁在另一首闲居此中,他又从飞舞的尘土中,再一次进行类似的思考:“静看斜日隙中尘始觉人间何处、不纷纷”这类思考,都是发生在日常平凡的生活中,并无一个完整的事件,所以我们把它皆归入第二类值得注意的是,这种源自庄子哲学中的人生虚幻感,在士大夫遭受打击、人生坎坷之际,最容易浮现和表达,而在元代前期更为集中,它几乎成了元代前期所有有才华的、正直的士大夫文人共同的价值观和人生归趋,如元初的文坛领袖关、马、郑、白几乎一致发出这种感慨:关汉卿的《南吕四块玉闲适》:“意马收,心猿锁,跳出红尘恶风波槐阴午梦谁惊破!离了名利场,钻进安乐窝,闲快活”;马致远《双调夜行船秋思》中[离亭宴煞]一段:“蛩吟一觉才宁贴,鸡鸣万事无休歇争名利,何年是彻 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闹穰穰蝇争血裴公绿野堂,陶令白莲社爱秋来那些:和露摘黄花,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人生有限杯,几个登高节嘱咐俺顽童记者:便北海探吾来,道东篱醉了也”;郑光祖的《正宫塞鸿秋》:“金谷园那得三生富,铁门限枉作千年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