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 不彻底的改革和理性的抒情 重读《 沉重的翅膀》 《 沉重的翅膀》 ① 是张洁 的第一部长篇小说 , 虽然 它获得了中国当代长篇小说的最高荣誉——第二届茅 盾文学奖, 但依然难掩其多舛的命运 这部小说发表于 《 十月} 1 9 8 1 年第 4 、 5期 ,人民文学出版社 1 9 8 1年 1 2 月出版 “ 在单行本中, 作者对原作作了数十处修改, 其 中有二 、 三十处是重要的修改 ② 在历经 了两年的修 改后 , 1 9 8 4 年 7月,人民文学出版社终于出版了第四 次修订本之所以用“ 终于” 一词 , 是因为其批评 、 修改 和出版的过程之烦难 ,是未曾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所 不能理解的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审何启治在访谈中 回忆了这一过程 : “ 在韦君宜的鼓励下 , 张洁深入生活 , 写出了第一部正面描写改革 的长篇小说 《 沉重的翅 膀》 韦君宜看完初稿后 , 让张洁作了认真修改1 9 8 1 年夏秋之交, 小说先在《 十月》 第四、 五期连载 , 当即弓 I 起巨大反响 在一般情况下 , 编辑在一部书中的责任和 义务都算尽到了 谁知风云突变 , 来 自组织和上级的压 力旋即接踵而至,当时北京市委和中宣部对这本书的 批评意见就多达一百四十余条 , 有的批评很严厉 , 已经 上纲到‘ 政治}生错误 ’ 。
在这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严峻 时刻 , 韦老太一方面反复劝说作者进行必要的修改 当 时张洁已是全国知名作家 ,对批评意见中莫须有的部 分有抵触是可以理解的, 但如听之任之 , 可能会使一部 作品从此被打人冷宫 另一方面 , 韦君宜又很有耐心地 亲自找胡乔木 、 邓力群等领导同志 , 为这部长篇小说做 必要的解释和沟通工作 这样, 两年后, 大改百余处 、 小 改上千处的《 沉重的翅膀》 第四次修订本 由人文社出版 了 , 并获得了第二届茅盾文学奖 ③ 如此曲折 , 无怪乎 张洁会说, “ 要详细说它, 恐怕又能写出一部《 沉重的翅 膀》 那样的小说来 ④ 在获奖之后 , 《 沉重的翅膀》 在文 学性上也受到了评论家的批评 “ 《 沉重的翅膀》 着力于 政治角度的描写, 却没能深入到文学的内核 , 也就无法 真正表现出中国政治的特色及内涵,而仍然只能是一 种表层现象的扫描 ⑤ 这种意见, 在文学界极具普遍 岳雯 性一部小说 , 不仅仅是作者的创作 , 也绝不仅仅是社 会意识形态的直接反映, 它势必要同 8 0年代前期的历 史语境、 社会思潮、 价值立场等多种结构力量形成复杂 的关联, 从而构成大写的“ 文本” 。
对这一大些“ 文本” 的 还原以及内在逻辑的考察 , 则是本节所要解决的问题 一、以议论为诗 对《 沉重的翅膀》 的批评中, 大多以其议论过多, 不 够精辟 , 影响了小说的艺术品质 稍举两例 在《 沉重的 翅膀》 在杂志上发表以后 , 陈骏涛即撰文进行评述 , 在 肯定了“ 总的思想倾向是积极的 , 健康的” 以后 , 认为 “ 这部作品中有些地方涉及思想政治工作方面 的问题 , 涉及对三十年经济建设成就估价的问题 ,涉及党和国 家政治生活中的一些重要问题 , 涉及对马列主义、 毛泽 东思想的一些基本观点的人事问题 ,都有一些描写和 议论 , 是缺乏分寸感 , 不够严肃和准确的 , 在一定程度 上表现了作者的主观随意性” ⑥ 即使在修订本出版以 后 ,时任中国作家协会党组书记 的张光年在序言中也 这样写道 , “ 人物对话中议论过多 ,作者还迫不及待地 随处插进许多议论 固然有些议论是精彩的, 收到画龙 点睛的效果 ; 但是有些是不必要 的, 不妥当的 , 有的是 完全错误的, 因此引起严重的责难‘ 你好不容易把读 者吸引到你精心织造的形象世界中读者可以同人物共 喜忧了 ,你跟着来一段议论 ,把读者从 情景中赶出来 ⋯⋯你多次多次地这样折腾读者 ,岂不是 自己跟自己 过不去吗? ’ 我终于直率地向张洁同志面谈了自己的读 后感。
⑦ 几乎在同一时期对《 沉重的翅膀》 的评论中 , 都可见类似对议论过多的责难 以上所引的两种评论 , 可以代表对该作品的两种批评类型 第一种主要集中在议论的“ 内容” 上蔡葵作为见 证人, 在小说发表十六年以后写的文章, 似可对当年的 情况约略作一回顾和说明蔡葵说 , “ 《 沉重的翅膀》 至 今未见一篇批评文章,知道的只是当时个别负责人的 严厉的 口头批评 ,说作品有 ‘ 明显的政治性错误 ’ , 是 ‘ 思想战线问题座谈会后的一个重要情况 ’ , 作者 ‘ 太放 肆了’ 等等其实他们所根据的, 只是一些从小说中摘 录出来的被认 为‘ 有些比较片面和偏激 , 有些是很错误 的 , 会造成坏影响 ’ 的文字 ⑧ 根据蔡葵的文章 , 不妨 摘弓 1 出《 沉重的翅膀》 中有“ 政治 陛错误” 的句子 三十年来经济建设的经验, 说句官话 , 叫有成 功, 也有失败说 句真话 : 基本上是失败的经验 如果马克思还活着, 他将有责任, 对忠实信仰 他的学说的人们 ,就整个共产主义运动和社会主 义制度 , 重新作 出回答和解释原有的理论 , 已经 不够用来解释和回答社会主义国家当前所面临的 新 问题 了。
中国真是人 口太多, 人浮于事 一部影片可不 可以上映, 有时也要拿到政治局去通过; 一篇文章 闹得重工业部人仰马翻,还要我们这些党组成员 在这里讨论 , 我们就那么不值钱? 女人可不可以烫 头发某个市委讨论 了三次⋯⋯难怪我们大事抓不 好 , 力气全消耗在拔鸭子毛这样的事情上了 我入党, 可不是为 了党员那块牌子 , 而是 因为 信仰马克思主义我要研 究它, 实践 它, 还要用它 来改善党内的状况改善我们这个在相 当程度上 它的一些成员仍然被 小农意识控制,而不是被科 学的马克思主义武装的党 郑 圆圆倒也 不像他们 这一代人 的大 多数 那样 偏激 一提起入党, 他们会带着轻蔑和惊诧: “ 入 那 玩意儿? !” 她不过认为, 尽管很多人都想入党, 但 这 并不是判 断一个人 好或 坏的唯一标 志 社会效果好坏的标准, 由谁说 了算? 是领导说 了算, 还是广大读者说 了算?是只看近期效果, 还 是 也要看远 期效果 ? 当文学作为文学的时候 ,有人很可能会把它 当成擦屁股纸,也有人一辈子不会读上一本文学 书籍 当文学作为政治奉献给人们的羔羊时, 却成 为老幼成宜的食品 , 人人都会争着咬它一 口。
男盗 女娼 、 物价上涨、 倒卖黄金、 小孩尿床、 火车误点、 交通拥挤、 住房困难、 不涨工资⋯⋯无一不是文学 的罪恶 文明古 国里一种 不可思议 的怪诞 !⑨ 今天回过头来看这些议论 , 非但不出格 , 某种程度 上还说出了部分真理 ,显示出了作家对马克思主义的 严肃追求 然而 , 在一个政治意识形态垄断一切的社会 里 , 政治话语被设定为不可触摸 的“ 圣杯” 任何其他话 语 , 包括文学作品 , 除了对 此表示认同和维持 , 并不具 有话语再生产 的权力 张洁在《 沉重的翅膀》 里 , 不管是 借助小说人物之 口,还是直接发表关于意识形态的议 论 , 有可能使“ 社会主义” 遭到解构的危险 因此, 《 沉重 的翅膀》 被“ 规训” , 恰好表征出这一时期的特点, 亦即 在新的意识形态即将被生产出来的前夕,社会主义意 识形态表现出对未来的某种焦虑文学作品只能承担 和维持 , 而不能破坏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内涵《 沉重 的翅膀》 因为触及了某种意识形态话语的“ 边界” 不得 不承担其“ 艰难” 的命运 第二种批评话语虽然也涉及了内容不 当的问题 , 或者说它的核心关切是“ 内容” , 但批评的出发点是形 式 ,即议论作为一种修辞手段是否能和长篇小说这一 文体完美地结合起来。
显然 , 按照张光年的看法 , 议论 只会导致读者“ 出戏” , 影响了读者将小说作为一个整 体的感性接受 这一看法道理何在? 布斯在《 小说修辞学》 一书里讨论了“ 议论” 之于小 说的意义 布斯认为 , 批评家们对议论的态度大多是谴 责但是议论有其特殊的作用, 它可以提供事实 、 画面 或概述 , 可以将一些信念灌输或强加给读者 , 可以把个 别事物与既定规范相联系, 可以用来升华事件的意义 正如布斯所说的 , “ 以上所有各种议论 ,都是为提高读 者对一本书的特殊要素的体验强度而服务的虽然它 们可能同样起到其他作用 , 但是他们主要的正当作用 , 是按照一种或另一种价值尺度来造成读者的判断 ⑩ 蔡翔在分析了周立波的《 暴风骤雨》 的结尾“ 参军” 一节 之后指出 , “ 议论构成了这一节主要的叙述方式 ,而过 多的议论 , 难免会有‘ 概念化’ 的问题 但是 , 在小说 , 尤 其是长篇小说 , 所谓 ‘ 概念化 ’ 的批评 , 却又需要极其谨 慎地使用 有时候 , 所谓 ‘ 概念化 ’ 或者 ‘ 符号化 ’ 的人物 或叙述 ,却常常是小说最具想象力或者政治张力的地 方 ⋯⋯一个作家 , 常常在生活世界和想象世界之间徘 徊 , 他真正需要做的, 恐 f 白 正是如何在这两个世界之间 设置必要的关联 , 这也是所谓结构的作用。
因此 , 恐怕 不能对 ‘ 概念化 ’ 或者‘ 符号化’ 作一般的尤其是简单化 的排斥 小说首先是一个整体 , 它需要各种各样的叙述 方式 , 最后完成从生活到想象的过渡 、 虚构乃至重新创 造 @ 7 7 15 么, 张洁为什么要插入许多的议论? 其风格也 由淡雅感伤一变而为激烈外露, 又是为的哪般? 在《 沉重的翅膀》 一书中出现的议论 , 大致可以分 为两类 一类是直接进入人物内心 , 允许他们 自由地对 小说中发生的事件作评论其中, 小说 的正面人物 , 郑 今日 批 评家/ 团 子云被更多地授予了直接议论的话语空间另一类是 作者直接站出来, 对社会现象、 局面进行评论 这些评 论 , 可以在上面所引的文字中窥其风貌 考虑到这部作 品完成的 “ 现场性” ( 小说脱稿于 1 9 8 1 年 4月 1 6日) , 几乎可以看作是对当时改革所遇到的意识形态方面的 阻力的“ 现场直播” 正因为如此 , 作为“ 在场者” 和 “ 参 与者” 的作家张洁 , 迫不及待地要站出来 , 直接表达她 对于十一届三中全会所开辟的政治经济体制改革的态 度 所谓的“ 越轨” “ 出界” 的言辞 , 恰恰来自拒绝革命理 念的失落。
这一点 ,在张洁的自述里看得再清楚不过 了张洁反复强调 , “ 我的思想老是处在一种期待的激 动之中 我热切地巴望着我们这个民族振兴起来 , 我热 切地巴望着共产主义在全世界的胜利 ,让全人类生活 在一个理想的社会之中人类所受过的苦难实在太多 了 作为一个共产党人 , 有什么权利不为这一目标的实 现 , 而义无反顾地献出个人的一切呢? 我们在入党志愿 书上写过的誓词 ,决不是说给别人听的一种谎言当 然, 要实现这一理想, 也绝非易事但我以为解决的办 法也很明确,那就是坚持马克思主义 ,发展马克思主 义” 我要说的是 , 我所以写, 是因为我对我们的党和 我们的国家 , 还满怀着信心和希望, 如果没有这一点 , 我便不再写了 事实上 , 这不是张洁一个人的“ 问 题” , 而是一个时代的“ 风尚” ——同一时期的许多小说 都呈现了高度议论化的倾向无论是刘心武的 《 班主 任》 , 还是谌容的《 人到中年》 , 无论是王蒙的《 布礼》 , 还 是靳凡的《 公开 的情书》 , 很难想象 , 如果抽掉议论部 分, 这些小说还剩下了什么 如何看待议论?如果将议 论仅仅作为语词的修辞手法 , 它是可以同描写 、 抒情 、 叙事等表现手法相并置。
但是 , 如果将抒情看作一个大 的结构性装置, 那么 , 显然 , 议论是这一装置中很重要 的一部分 以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