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的经典短篇《月牙儿》,以第一人称方式抒写了一个母女两代都堕为暗娼的 悲惨故事研究界对其主题的阐释复杂多样如果我们不仅仅关注作家在这篇小 说中讲了一个什么故事,而是更加关注文本的叙事特征,关注抒情小说中与叙事 相伴的抒情、议论因素,那么,就可以确认《月牙儿》的核心主题应是抒发老舍 自身的生命悲感,同时,由于这一生命悲感是以想象暗娼的方式来表达的,因而, 它又内在地包含、贯穿着作家对底层妇女命运的同情至于说,控诉社会黑暗、 批判男性霸权、反思个性解放,尽管文中确实多多少少都包含着这些内容,但它 们均不足以构成作品的核心主题而隐喻传统文人的依附心态,那就只能算是读 者生发出的联想了,并不属于文本固有的内涵任何社会黑暗都是具体的,它要么由具体的恶人为代表,要么由相对抽象但 仍然是具体有所指的社会制度、社会意识来体现任何作品要完成社会控诉主题, 要么要控诉具体恶人恶行,要么要控诉特定时代的制度、意识如果人物的悲惨 命运既不涉及任何恶人恶行,又不涉及任何制度、意识,那么,抒写人物悲惨命 运所产生的意蕴可能更侧重于抒写生命哲学,而不侧重于社会控诉《月牙儿》 反复铺陈的是如果不卖淫“我们”就吃不饱饭的事实以及由此所引起的“我”的生 存焦虑,但正如早有学者所敏锐地观察到的那样“作者几乎无意于塑造引发相关 悲剧的具体恶人形象”1。
不仅如此,文中也很少直接去质问社会分配制度、社会 就业制度的公平性在“我们”与周围人的关系上,小说并没有设置什么压迫、剥 削“我们”的反面力量妈妈洗衣洗袜虽然艰辛,但并没有什么人来欺压她,叙述 者也没有由母亲的生存艰辛进一步去质问社会保障制度我”找工作过程中,小 饭馆的老板虽然希望“我”在女招待的岗位上卖弄色相,但“我”还是有辞职不出卖 色相的选择自由;“我”虽然对找不着工作十分愤慨,但叙述者和隐含作品并没有 深入去追问社会的就业制度有什么不公总之,在谋生这件事上,小说虽然铺写 了“我们”母女俩走投无路的窘境,但一直把它控制在不直接涉及控诉具体压迫力 量的范围之内小说不仅没有像“左”翼小说那样由“我们”的生存艰辛指向对剥削 阶级、剥削制度的诅咒,不像老舍自己的长篇小说《老张的哲学》、《骆驼祥子》 那样直接把矛头指向社会恶势力,甚至也没有像古典文学中某些忧患民生的作品 那样展开“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对比描述以质问社会不公《月牙儿》在 “我们”不得不卖淫这件事上质问不公的只有“凭什么没有我们的吃食呢”这一句 话短短的这一句话,与文中反复铺陈的无法维持基本生存的忧虑相比,分量上 显得相当薄弱。
而且,说“凭什么没有我们的吃食呢”这句话时,叙述者并没有追 问他人是否有“吃食”、也没有追问到底是社会原因还是自然原因或是命运原因造 成“没有我们的吃食”这样,这句话固然包含着控诉的不平之气,但强度却有限 由此,可以断定作家在《月牙儿》中想象母女俩堕入风尘这个故事时,并不以社 会批判、社会控诉为主要意图,而以抒写基本生存难以维持的焦虑为主要意图 尽管叙述者、人物对生存充满焦虑的时候,必然对社会乃至整个世界没有认同感, 但没有认同感与明确进行批判、控诉毕竟不同文中关于“我们”母女俩除了卖淫就没有别的生存之路的人生感慨,是由人物 兼叙事者的抒情议论中表达出来,而不是由情节设置中自然得出的结果,作品的 叙事层与抒情议论甚至还在一定程度上存在着悖离的情况妈妈选择改嫁来谋 生,叙述者并没有交代洗衣洗袜是否不足以维持生存,只是交代说洗衣洗袜的工 作给妈妈带来痛苦这样,从叙事层面上就无法确定妈妈到底真正是没有谋生之 路才不得不卖淫,还是不能承受洗衣洗袜之苦而选择以卖淫谋生这说明,叙述 者、隐含作者并不着意在叙事层面上建立母亲走投无路才卖淫的逻辑严密性叙 述者、隐含作者想强调的是:无论妈妈是洗衣洗袜不足以谋生还是妈妈不能承担 洗衣洗袜之苦,反正妈妈卖淫是为了“顾我们俩的嘴”。
叙述者、隐含作者显然更 侧重于抒写女性以卖淫为生这件事本身的悲苦意味,而不是特别在意辨析卖** 性是否还有其他人生出路这自然地削弱了这一题材控诉社会的意义,而加强了 其抒写人生悲苦的普泛意义,同时强化了这部小说呈现的抒情特质在“我”卖淫这件事上,“妇人只有一条路走,就是妈妈所走的路”这种命运感 一直笼罩在“我”的心头每当“我”的人生遇到挫折的时候,它马上就会浮上心来, 成为“我”的生命感悟类似的典型表述还有“妈妈所走的路是唯一的”,“我仿佛 看得很清楚:有朝一日,我得比她还开通,才能挣上饭吃”等然而,文本中的 叙事层却不能完全支持这一命运感文中,不仅妈妈卖淫的道路是否没有选择余 地,叙事不明确;而且,“我”的道路是否没有选择余地,叙事也不严密比如, 妈妈跟馒头铺老板走之前让“我”选择要么代替她卖淫,要么各走各的可是,为 什么妈妈没有尝试别的稍好一点的路呢?为什么不考虑“我们俩”一起洗衣洗 袜?为什么不设法让“我”出嫁呢?毕竟,给年轻女孩找婆家是那个年代常规的生 存思路我”自己选择卖淫之前,也始终没有尝试寻求以婚姻谋生这一生存方式 固然“我”受过男子的骗,可能对爱情失望;“我”了解了“小磁人”在婚姻中的苦衷, 不免对婚姻和家庭两方面感到幻灭。
但是,理想幻灭与生存挣扎是不同层面的问 题我”受了一个男人的骗、看了另一个女人的生存苦衷就绝对不相信爱情婚姻 显然有点以偏概全;而且“我”因理想幻灭就不尝试追求现实谋生层面上的婚姻而 立即走上卖淫之路,似乎很难证明卖淫是“我”走投无路后的选择,反倒表明也许 是“我”先验的生命悲感在引导“我”迅速而自觉地走上“卖淫”这最悲惨的人生之 路;先验的生命悲感使得“我”只盯着这一悲惨结局而对其他生存可能视而不见 “我”找工作这个问题上,文中交代了“一个多月,我找不到事作”这一句笼统的 介绍并没有排除“我”自己找工作不得法的可能总之,由于没有在叙事层面上穷 尽“我们”母女俩的其他生存可能,议论抒情层面上关于“妇人只有一条路走,就 是妈妈所走的路”的哲理,在小说后半部就更像是一个带着一点先验性质的宿命 感叹,而不是由叙事推导出的不期然的结论由于没有在叙事层把社会描述成个 体无法逃脱的天罗地网,小说自然更偏重于直抒生命悲感,而不是控诉社会黑暗艺术构思上设置月牙儿这个意象,也强化着文本抒发自我生命悲感而非控诉 社会黑暗的主题倾向《月牙儿》九次直接描写月牙儿,只有一次是在月牙儿与 黑暗相对的二元对立模式上设置意向。
月牙儿“被黑暗包住”,这个“黑暗”多少都 象征着社会反面力量但其余八次写到月牙儿意象出现、五次提到不见月牙儿, 这月牙儿要么是“我”生命苦难或虚幻幸福的见证,要么是“我”孤独中唯一的朋 友,要么是“我”不圆满生命的象征 2由于没有对立面相伴出现,月牙儿所产生 的意蕴主要指向叙述者对自我生命的怜惜与自我命运的感悟,并不指向对社会的 控诉批判总而言之,《月牙儿》文本不注重叙事的严密性,而反复通过抒情、议论和 象征手段来强化自我的生命感受,这种生命感受又以体悟人生没有出路为主要内 涵,不以控诉社会为主要目的,这说明激发作家创作《月牙儿》的第一原动力是 作家内在的生命悲感,而不是作家观察外部社会产生的义愤也就是说,《月牙 儿》首先是老舍换装为女性的精神自叙传 3, “在《月牙儿》里头,我们看见的 就是那个忧郁的老舍,我们可以最近地去感受老舍的心4二、换装为底层女性这里有两个问题值得进一步追问,一是老舍何以有如此悲凉无望的生命感 受,二是他为什么要在作品中换装为女性老舍在《月牙儿》中传达出的悲凉无望的生命感受,是人的基本生存无保障 的焦虑与忧伤它不像《离婚》那样是人温饱有保证之后对生命诗意的追问,也 不是传统士大夫对人生价值能否自我实现的忧虑,甚至也不是人无法获得归属需 求和爱的需求的焦虑,而是生理需求和安全需求这两个最低层次的人生需求得不 到保障的焦虑。
5由于是从基本生存层面上体验生命荒凉,《月牙儿》中老舍换装为女性的男 性思维,表达的就不是中国传统文人失宠之际所常有的依附焦虑尽管中国古代 男作家惯于男作女声、以香草美人自诩,以表达自己的归属需求6 但《月牙儿》 文本中,妈妈的苦难和“我”童年的苦难尽管与爸爸死亡、新爸爸消失这些男性家 长缺失事件有直接关系,但在“我”最终不得不堕入风尘这个核心苦难的叙述中, 叙述者并没有把男性缺失解释为根本原因实际上叙述者反复强调的只是“我” 的生存困境,并不试图去解释原因中国传统文人的依附意识基本上属于马斯洛 所说的归属需求,但“我”害怕饿肚子的焦虑却属于最低层面的生理需求《月牙 儿》中作家对生命苦难的体验与传统文人的依附意识显然属于不同层面的人生忧 虑在温饱层面上体会生命苦难,体现出老舍的穷人特色,也使得《月牙儿》文 本的文化意识明显有别于传统士大夫创作中寻找社会归属、追求自我价值的集体 无意识另外,从作家生平研究方面看,老舍尽管在家国意识方面相当传统,但 整体心态是完全不同于寻找君恩荫蔽的传统文人他三四十年代徘徊在自由作家 与教员这两种人生选择之间,但此二者都不是传统士人的出仕寻主之路,都是摆 脱了依附意识的现代知识分子的独立谋生之路。
所以,把《月牙儿》中作家换装 为女性,理解为传统文人依附心态的显现,从文本细读和作家生平研究两方面看 都是不合理的从基本生理需求和安全需求层面上体会人生的荒凉,这根源于老舍未成年时 长久的苦难生活记忆和老舍作为满族一员的民族心理老舍出生于贫寒的下层旗 人家庭,一岁半的时候,父亲就在抵抗八国联军的战斗中死去为了我们的衣 食,母亲要给人家洗衣服,缝补或裁缝衣裳7“……母亲虽然知道读书的重要, 可是每月间三四吊钱的学费,实在让她为难 ”8 从小与母亲相依为命,老舍对 生存的艰辛深有体会而“„末世人'境遇,较之穷人境遇,给老舍带来了或许是更 为沉重的精神压抑”9老舍童年时代经历辛亥革命在“驱除鞑虏,恢复中华” 的时代之声中, “他亲眼看到,京城里大批大批的满人,为了活命,四散而去, 除少数人进工厂矿山当工人、下乡当了农民外,绝大多数都跌进了城市贫民的行 列10“满民族由清代的所谓'人上人',一举滑落到民国年间的悲苦莫名,弓I起 了老舍的久久的思考 ”11“被旧时代遗弃使他在理智上接受新时代,被新时代 遗弃又使他满含新旧更迭的哀歌 ”12 个人生活的困顿贫乏和整个满民族的末路 境遇,造就了老舍在生存的最基本层面上始终体验着人生荒凉绝望的末路感受。
狱里是个好地方,它使人坚信人类的没有起色;在我作梦的时候都见不到这 样丑恶的玩艺自我一进来,我就不再想出去,在我的经验中,世界比这儿并强 不了多少不愿死,假若从这儿出去而能有个较好的地方;事实上既不这样,死 在哪儿不一样呢《月牙儿》主人公这种关于世界就是地狱的体验,便是老舍对生存感到绝望 这一心态的典型体现把世界感受为地狱,并不寄寓重建一个新世界的乌托邦想 象,而是彻骨地感受生之无望悲凉绝望成为老舍的常态心理,当他静心体验生命、展望人生道路的时候, 便不能不把生命的路途往最昏暗处想象老舍平常以人道情怀关注下层女性卖淫 为生的苦难生活,对于女性卖淫之苦有深刻的印象而毫无歧视之心而在人类心 理的深处,性别身份认同并非固定不变弗洛姆曾说“我们必须永远记着,在每 一个个人身上都混合着两类特征,只不过与'他'或'她'性别相一类的性格特征更占 多数而已13 作家在创作的激情倾注中,放松了社会性别观念对潜意识的压制, 便很容易把自己换装为女性通过换装为卖**性,老舍充分体验并表达了自己 的生存绝望实际上,妓女的生存之苦一直是老舍心头挥之不去的人生悲苦图景 他在以自己初恋情人为原型的《微神》中也把现实中女性人物出家为尼的结局改 写为在卖淫生涯中堕胎而死的结局。
这仍是作家固有的生存绝望感左右了作品的 情节走向女性卖淫这一悲惨图景,正是老舍关于人生悲苦的形象化表达,是他 对自我与亲人命运的最悲观的诠释三、母亲形象从作家自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