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和与鬼有关的— — —鲁迅 《女吊》 讲稿!王风今天天气不大好, 我们来讨论一篇与鬼有关的文章, 也许气氛还合适, 这篇文章就是鲁迅的 《女吊》 《女吊》 是鲁迅去世前写的最后几个作品中的一篇, 他是 年 月 日去世的,《女吊》 是 月 日到 日写的,也就是鲁迅去世前整整一个月, 那时他的身体已经相当糟糕了 月 日, 鲁迅去世前的两天, 他会见了一对日本夫妇, 丈夫叫鹿地亘, 妻子叫池田幸子这对夫妇后来写文章回忆说, 鲁迅谈话间提到 “这一次写了 《女吊》 ” , 神情颇为得意,“把面孔全部挤成皱纹而笑了” , 想来那时鲁迅的笑貌就像核桃吧接着鲁迅就大谈 “与死相关的事情: 关于自杀, 古今东西的幽魂, 古老所谈的冥鬼等等” ,“我还似乎听见鲁迅的笑声:‘在日本, 就是被砍了头的人, 变了幽魂, 也是有头的罢在中国却是没有头的’ ” 是有这么个区别, 中国的说法, 砍了头的人变成鬼后确实就没有头了, 最早的例子是刑天,“刑天舞干戚, 猛志固常在” , 被砍了头就 “双乳作眼肚脐化嘴” — — —当然刑天不能说一定是鬼, 但由此也可以见没有头照常活动的想法是很悠久的。
先看文章开头, 开头说:“大概是明末的王思任说的罢:‘会稽乃报仇雪耻之乡, 非藏垢纳污之地! ’ 这对于我们绍兴人很有光彩,我也很喜欢听到, 或引用这两句话 ” 王思任是绍兴人, 鲁迅的老乡当时有一个被认为是祸国殃民的奸臣叫马士英,“且欲奔求吾越” , 因为某种原因要跑到越地去, 王思任就写了一封信, 把他痛骂一顿, 信里有这句话浙东的地方性是非常强悍的, 越地几乎最早的历史记载就有勾践卧薪尝胆雪耻报仇的故事, 所以他这里提到 “报仇雪耻之乡” 是跟这个有关系的这种地方形象往往跟这里原初的民风, 以及后来由此形成的文化想象有关系, 一提到这个地名, 就很容易联想到复仇之类关于这一点很容易举到的相似例子是韩愈的 《送董邵南序》 ,“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 , 河北一带人对此往往非常得意, 这句话可以说是硬语盘空, 写得非常有气势清末一个有名的古文家曾经讲到, 读这篇文章中的这一句话, 凡三周其气不能出声, 要开口读, 气一下转不过来, 得调三口气, 才能把这句话读出来, 文章读到这程度真是太有感觉了鲁迅引王思任的话其实也是要给这篇文章定一个很硬的调子, 也就是亮出作者的情绪和态度诸位在中学时, 大概都会听过语文老师讲名作家的故事, 老师会说某某作家写一个东西, 开头的第一句话写了多少遍多少遍才有合适的, 我想没人听说过中间一句话, 或每句话都改了多少遍, 这是因为开头往往决定整个作品的调子, 调子定好, 后面自然就顺流而下了。
接着鲁迅写道,“但其实, 是并不的确的; 这地方, 无论为那一样都可以用” , 这是一个很急的转折, 他一开始好像重点落在绍兴, 也就是会稽, 会稽是报仇雪耻之乡, 但他马上就把地方性给否定了这句话说得有些拗口, 实际上是说无论哪个地方都有报仇雪耻的风气或习惯, 并不是只有绍兴有, 这样一转折, 就把会稽放一边, 仅剩下报仇雪耻这个主题这里有鲁迅常见的语气,“但其实”“并不的确”“无论”“哪一样”“都可!“以” 等等, 显出作者不以为意的神态, 但这不以为意的背后, 是相当强硬而阴郁的关于文章开头的话题, 我可以举另外一个例子, 比如周作人, 他也有一篇谈鬼的文章, 写的不是吊死鬼而是河水鬼, 也就是落水鬼, 题目是《水里的东西》 , 这样开头:“我是在水乡生长的, 所以对于水未免有点情分学者们说, 人类曾经做过水族, 小儿喜欢弄水, 便是这个缘故我的原因大约没有这样远, 恐怕这只是一种习惯罢了 ” 这个开头和 《女吊》 的开头有点相似, 篇幅也差不多, 但语气就不一样两篇文章的调子和态度有很大不同, 在开头都能显现出来, 这甚至是好作家下意识的流露,他在状态中 《水里的东西》 头开得很悠闲,也有转折,“我的原因大约没有这样远, 恐怕这只是一种习惯罢了” ,“大约”“恐怕”“罢了” , 也是不以为意, 但跟鲁迅用一种非常拗口的语言就很不一样,《女吊》 开头让人喉咙发紧,《水里的东西》 一开始读你的心态就会松下来— — —当然这并没有好坏之别, 只是两篇文章要表达的意思很不相同。
接下来一段又是转折, 提到绍兴人 “在戏剧上创造了一个带复仇性的, 比别的一切鬼魂更美, 更强的鬼魂这就是 ‘女吊’ ” , 点到了这篇文章的主题接着鲁迅的笔荡开去,“我以为绍兴有两种特色的鬼, 一种是表现对于死的无可奈何, 而且随随便便的 ‘无常’ , 我已经在 《朝华夕拾》 里得了绍介给全国读者的光荣了, 这回就轮到别一种 ” 关于这个 《无常》 , 我也可以先给大家作个 “绍介” ,《无常》是鲁迅 年 月 日写的, 比 《女吊》 早了差不多十年, 这是一篇相对轻松诙谐的文章, 整体感觉跟 《女吊》 很不一样其实无常是不是鬼是可以存疑的, 鲁迅提到无常是所谓 “生人走阴” , 阎罗王的生死簿里已定好了人死的日期, 无常就是到了时间去阳间把人领来向阎罗王报到的公差这种鬼通常是活的人到阴间去当差, 生人走阴, 所以可能也不大算是鬼 《无常》 的情绪相对比较活泼, 比如提到无常在绍兴戏里的情节, 无常有一次按阎罗殿里规定的时候去拘捕一个人, 这个人得了伤寒痢疾, 被一个庸医害死了, 无常去看了以后发现他的妻子哭得很悲伤, 心一软,让那人在阳间多呆了几刻钟, 回到阎罗殿时,阎罗王觉得无常肯定收受了贿赂, 就把无常打了一顿。
另外一个细节是迎神赛会时候的无常, 旁边有一个漂亮的女人扮他的妻子, 还有一个小孩子, 跟无常长得一样,“小高帽, 小白衣; 虽然小, 两肩却已经耸起了, 眉目的外梢也向下” ,“这分明是无常少爷了, 大家却叫他阿领, 对他似乎都很不表敬意; 猜起来, 仿佛是无常嫂的前夫之子似的但不知何以相貌又和无常有这么像?吁!鬼神之事, 难言之矣, 只得姑且置之弗论” 这里的意思实际上是这样的, 农村迎神的时候, 无常跟无常嫂旁边的孩子, 长得非常像无常, 但又被叫阿领, 所谓 “领” , 就是过去普通所说的 “拖油瓶” , 寡妇再嫁时带着儿子嫁给后来的丈夫,那么拖油瓶 “拖” 过来的这个孩子应该跟继父没有血缘关系, 因为他是前夫之子, 但在农村的迎神会上, 这一点完全被忽略了, 无常少爷与无常没有血缘关系, 但相貌又很像无常鲁迅用调侃的语调写这样的细节, 那么他的用意呢, 他自己做了交代, 他从小就对无常特别感兴趣, 认为一切鬼族中, 就是他还有点人情:“我至今还确凿记得, 在故乡时候, 和 ‘下等人’ 一同, 常常这样高兴地正视过这鬼而人, 理而情, 可怖而可爱的无常; 而且欣赏他脸上的哭或笑, 口头的硬语与谐谈⋯⋯” 这里所谓 “鬼而人, 理而情” , 应该说可以概括鲁迅写无常时的关怀。
鲁迅和周作人谈鬼的时候, 他们所看到的也就是鬼背后的人, 理背后的情, 所谓人情的东西, 他们对鬼感兴趣, 实际上是对鬼背后体现的人情感兴趣, 因为所有鬼这样的东西, 都是人的创造在周作人的很多文章里也有类似的表达,《水里的东西》 结尾解释他为什么要谈河水鬼, 说:“河水鬼大可不谈, 但是河水鬼的信仰以及有这信!“仰的人却是值得注意的 ” 也就是说中国民间的人情可以通过鬼, 对鬼的态度, 对鬼的信仰的方式表现出来, 反映出来他关心的实际上是这个, 鬼只是一个表面的东西三十年代中期周作人还写过一篇文章, 叫 《鬼的生长》 , 文章前半部分, 周作人对一个死无对证的问题做了一本正经的考证, 那就是人死后变成鬼, 鬼在阴间会不会接着长大变老, 死时多少岁, 过一年是不是长一岁他先引用了一条材料, 在清代纪晓岚 《阅微草堂笔记》 的《如是我闻》 里, 讲了这么一个有关鬼的故事:有一个人晚上在墓道间行走, 看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 长得非常可爱, 跟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 在那里神态亲密, 像谈恋爱的样子, 这人很惊讶, 觉得老太太实在太淫荡, 勾引这么一个小伙子, 第二天一问才知道那是两个鬼。
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这两个人生前结婚了, 男的十六七岁就死掉了, 女的又多活了五十多年, 死时是七八十岁周作人由这个故事得出结论, 鬼死后是不会生长的, 死的时候多大就一直是那个年纪接着他又引了一条宋代邵伯温 《闻见录》 里的资料: 有一个人生了一对龙凤胎, 一男一女, 男的活了下来, 女的落地就死了, 过了十多年, 母亲生病正在休息的时候, 女的来拜见, 说原来被庸医误了, 母亲对她说这是命, 命该如此, 女儿不服气, 说为什么哥哥活下来她却死了, 母亲回答说, 哥哥活了, 你死了, 这就是命, 女儿便哭着走了又过了十多年, 那女的二十多岁, 再来拜见母亲, 说她投胎去了于是周作人又得出结论, 看来鬼死之后确实是会长大变老的, 因为她是死胎, 后来成大姑娘鬼了周作人在 《鬼的生长》 里面花了很大篇幅, 一本正经地、 非常费劲地, 当然也相当有趣地考证鬼死后生不生长的问题, 最后的结论却莫衷一是这么考证了半天, 其实是为了介绍一本书, 这本书叫 《望杏楼志痛编补》 , 作者钱鹤岑是民国时的旧文人, 他的三个孩子夭折了, 所以里面就有 《乩谈日记》 , 扶乩可能大家不一定知道, 那是与鬼通话的专门技术, 这位钱老先生就通过这种办法与阴间的三个孩子以及其他死去的亲人对话, 比如问他们是否长大了, 还有娶妻生子等等, 记录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事, 一直到三个孩子都投了胎才结束。
当然这里的鬼是有生老病死的, 周作人抄了很多内容, 最后说:“ 《望杏楼志痛编补》 一卷为我所读过的最悲哀的书之一, 每翻阅辄如此想如有大创痛人⋯⋯路人旁观亦哭笑不得自己不信有鬼, 却喜谈鬼, 对于旧生活里的迷信且大有同情焉⋯⋯” 在非常荒唐的人鬼对话里, 周作人看到了人性中非常普遍的一面, 亲情、 人情、 父爱等等 《鬼的生长》 开了半天玩笑, 最后引出了一个最悲哀的话题,实际上所关怀正在这里:“我不信鬼, 而喜欢知道鬼的事情, 此是一大矛盾也虽然, 我不信人死为鬼, 却相信鬼后有人 ” 这话是说得很有感情的, 所谓 “鬼后有人” , 正是核心所在当然, 他的关心, 他的表达是非常理性的周氏兄弟性格不太一样, 鲁迅就不会说得这么平和, 他通常是要借所写的对象, 所谓借别人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 借题发挥, 在《无常》 里就表达了这样一种意思, 他说公正的裁判是在阴间, 实际上指向人间的黑暗, 这是愉快谈论无常时的借题, 也显现出鲁迅人生所特有的对抗姿态我们回到 《女吊》 , 接着他开始讨论 “女吊” 这个词, 说翻译成白话是 “女性的吊死鬼” , 不过 “吊死鬼” 通常已含有 “女性的” 意思, 古代投缳的女子居多,《尔雅》 上就有 “蚬,缢女” 等等。
有关女性问题是周氏兄弟非常关心的, 鲁迅在五四时期写过一篇有名的文章, 叫 《我之节烈观》 , 讨论有关节妇烈妇以及妇女地位等问题在 《女吊》 中, 他其实是强调复仇者的女性身份, 一般来说女性处于弱者的地位, 所以是弱小者的复仇有关女性的话题并不是这篇文章的重点, 我也就不多谈随后他提到从绍兴地方戏的看客嘴里听到 “女吊” 的称呼也叫作 “吊神” ,“横死的鬼魂!“而得到 ‘神’ 的尊号的, 我还没有发见过第二位” 有关 “吊神” 名称这层涉及到神与鬼的位置问题, 有一个比较有趣的现象, 在西方,神是存在于日常生活中的, 比如礼拜、 施洗等等, 而中国人与鬼的交往比跟神的缘份要深得多, 这似乎是因为通常来说神处于高贵的集团, 鬼比较卑贱, 所以更容易交往中国古代, 大抵分有所谓天神、 地、 人鬼, 但中国的鬼神系统是非常复杂的, 这也只能大致说来,比如还有佛、 仙、 妖、 怪等等, 佛是从佛教来的; 仙通常与道教有关; 妖怪是那些乱七八糟的活物, 各种事物都能化身为带灵性的东西,就是所谓妖怪中国人习惯把它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