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文学中的桃花意象洪涛《世说新语·言语》载:简文入华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群鱼,自来亲人在中国古典式的审美视域里,山川草木,花卉虫鱼,从来都不是作为孤立漠然于人之外的对象而存在,它和人往往构成一种“情往似赠,兴来如答”的亲昵共在关系在二者的深度交流中,人的内在世界因自然而敞亮,自然因人的精神融注而消除其作为物的异在性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在中国古典情怀里,不仅是一种理想憧憬,也是一种经验陈述从孔子的“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的“比德”山水到宗炳的“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乐”的山水“畅神”,中国人一直在自然中寻求启示和安顿自然界的一花一木,一枝一叶都被赋予了特定的文化身份和情思内涵以花草为例,梅、兰、竹、菊是中国人广为称道的花中“四君子”宋人以后,花所对应的文化身份日趋明朗在周敦颐看来,“牡丹者,花之富贵者也;菊者,花之隐逸者也:莲者,花之君子者也”,即是将花视作某种人格象征张潮对花草的感悟更加细腻,他说:“梅令人高,兰令人幽,菊令人野,莲令人洁,春梅令人艳,牡丹令人豪,蕉与竹令人韵,松令人逸,桐令人清,柳令人感”,从而将花和特定的情思联系在一起。
在中国诗学中,自然物所承载的这种文化身份和情思内涵既是一种历史的传承和积淀,也是一种个人的阐释和再创造一方面,正如“兴”的历史积淀一样,自然物最初的身份认定和情思规定往往会作为一个习惯性的文化联想而被后人沿用,最终形成其文化象征的主导方面另一方面,自然物毕竟是独立存在的对象,和某一特定的文化认定之间并无必然关联,它具有使情思自由介入的可能性因而在特定的历史语境和个人语境中,它又会被审美者进行独特的情感阐发但转换和被转换之间并非毫无干系,二者之间往往存在着维特根斯坦所谓的“家族相似”式的隐性关联考察中国诗学中自然意象的发生及内涵的演变也许是一项富于意味的文化课题它至少可以提供中国诗歌形象系统的历史解读本文拟以桃花作为考察个案,试图勾勒其在中国诗学中内涵发生及演变的历史脉络之所以选择桃花作为考察对象,是因为在中国洋洋大观的花卉意象中,和松、竹、梅、兰这些具有相对明确的文化指涉的对象相比,桃花在中国古典诗学中显得扑朔迷离,身份暧昧桃花最早进入中国人的诗学视野是在作为文学源头的《诗经》里《诗经·周南·桃夭》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诗歌形象地展示桃花盛开的春天如花女子婚嫁的情形。
诗人咏桃,并非止于描摹物状,而是为了烘云托月,衬托新娘的娇艳由娇艳的桃花想到年轻的女子这是一个自然朴素的联想,它们之间存在着视觉上的相似性这种近距离取譬的比兴手法普遍出现在原始的文学样式中清代姚际恒在《诗经通论》中说:“桃花色最艳,故以取喻女子,开千古词赋咏美人之祖后代诗歌中大量的以花喻女人的想象盖滥觞于此同时,桃花盛开的春天对上古的年轻男女也正是谈情说爱的黄金季节《周礼》曰:仲春令会男女,奔者不禁《桃夭》诗明显地保留了上古婚姻这一习俗所以朱熹论述此诗曰:“桃之有华,正婚姻之时也”,虽被方玉润视为“泥而鲜通”但却不无道理这确是一首“美嫁娶及时”之诗桃花因而作为一个婚爱时令的产物,进而成为爱情的隐秘象征借用雅各布森关于隐喻和转喻的说法,将桃花比做女子是隐喻联想,以桃花象征爱情是转喻联想而且,在以后中《诗经·周南·桃夭》中桃花意象的内涵成为中国诗学中桃花世俗意象的原型这种意象用法在以后的咏桃诗中反复出现如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魏 曹植《杂诗六首》之四)桃李佳人欲相思,摘叶牵花共相笑《续玉台新咏》载江总《梅花落》)美人挟瑟对芳树,玉颜亭亭与花双唐 独孤及《和赠远诗》)江边日日见春色 尽是寻常儿女花。
明 杨基《忆左掖千叶桃花》)真正使桃花意象作为女子和爱情隐喻而家喻户晓的是唐人崔护的《题都城南庄》: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孟棨在《本事记》里把这首诗敷衍成一段凄美浪漫的爱情故事,从而使“人面桃花”成为中国文学里一个经典表述,也使女子和爱情的关联在桃花意象中更加紧密人面桃花”或“桃花人面”便作为女子和桃花可自由替代的固定语词出现在后人的诗歌中如人面桃花未知何处?但掩柴扉悄悄宋 柳永《满朝欢·花隔铜壶》)人面桃花在何处,绿荫空满路宋 石孝友《谒金门·风又雨》)鸦背斜阳闪闪红,桃花人面满纱笼清 黄遵宪《不忍池晚游诗》其七)桃花意象的这一原型内蕴在以后中国诗歌中被进一步引申,出现了与此相关的一些子意象桃花其性早熟,三年可结实,然六七年便老化,树干结果后越来越细,十余年后已枯,树龄并不长,故被古人称为“短命花”桃花的这一特性在诗人那里便被赋予了青春易逝的生命飘零感:一片花飞却减春,风飘万点正愁人唐 杜甫《曲江二首》)况是青春日将暮 桃花乱落如红雨唐 李贺《将进酒》)将时光的幻灭写得凄美之至当遽然而逝的生命意味和桃花所隐喻的女子形象联系在一起时,桃花便成为红颜易老或红颜薄命的忧伤叹息: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女儿好颜色,行逢落花长叹息。
唐 刘希夷《代悲白头吟》)貌娇命薄两难全 莺老花残谢世缘(明 唐寅《落花诗》)深闺应有惜颜色,坐见伤情叹息啼(明 胡乾之《次唐子畏落花诗》)这一意象在林黛玉的《葬花吟》和《桃花行》中被表达得淋漓尽致:花谢花飞花满天,红飞香断有谁怜?(《葬花吟》)明媚鲜艳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葬花吟》)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葬花吟》)一朝春尽花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葬花吟》)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桃花行》)漫天凄艳的落花和一个寄人篱下、孤高自许、多愁善感的女子的命运相互交映,让人低回倏忽而逝的桃花甚至和某些红颜薄命的女子已经成为一个历史意象,春秋时的息沩因其遭遇而在民间传说里被推为桃花司花女神,称为“桃花夫人”千年之后,仍然有诗人为其命运伤悼不已:寂寞应千岁,桃花想一枝唐 刘长卿《过桃花夫人庙》)但在有些诗人那里,桃花的坠落和飘零会有另一种内涵:树头树底觅残红,一片西飞一片东自是桃花贪结子,错教人恨五更风唐 王建《宫词》)沉恨细思,不如桃李,犹解嫁东风(宋 张先《一丛花令》)在这里,桃花的飘零被视作对某种归宿的选择和认同桃花的灼灼娇艳,在以崇尚简淡中和之美的中国文化的大氛围里,总显得有些刺目;桃花的漫山遍野,在倾心于“只有名花苦幽独”的士大夫的眼中,未免又显得滥俗。
尤其在和松竹梅兰之类的君子意象比较时,桃花短暂而绚烂的生命就会成为某种否定人格的代名词或华而不实:桃李卖艳俗,路人行且迷春光扫地尽,碧叶成黄泥愿君学长松,慎勿作桃李(唐 李白《赠韦侍御黄裳》)或轻薄: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唐 杜甫《绝句漫兴九首》之五)或庸俗:嫣然一笑竹篱间 桃李满山总粗俗(宋 苏轼《咏海棠》)或争风吃醋:桃李未曾争艳冶 半窗疏影自徘徊(宋 盛贞一《梅花》)或忘恩负义:无赖夭桃面,平明露井东春风为开日,却拟笑春风唐 李商隐《嘲桃》)或得势便猖狂的小人: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观都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唐 刘禹锡《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这种艳俗、轻薄等意蕴投射于薄命红颜,便使桃花在中国诗学中有了一个特殊的身份——青楼女子宋人程棨于《三柳轩杂识》评花时说“余尝评花,以为梅有山林之风,杏有闺门之态,桃如倚门市娼,李如东郭贫女这种联想断非个人一时兴趣,而是渊源有自在文学中它通过一个特殊的物什――桃花扇隐秘地表现出来如宋人晏几道《鹧鸪天》: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桃花扇即歌女之扇清代孔尚任《桃花扇小识》中说:“桃花扇何奇乎?妓女之扇也,荡子之题也”。
桃花扇确定是妓女之扇也—歌伎的演出用品与职业标志施祖毓《桃花扇新视野》,海峡文艺出版社1996年, 69页和桃花世俗意象相对应,桃花还存在另一种神话传说意象它迥异于人间世俗观念中的桃花形象,在瑰丽动人的神话传说中赋予桃花一种传奇色彩桃花神话意象的原型是流传甚广的西王母仙桃宴的故事其本事最早见于《汉武帝内传》中据说,昆仑山之神西王母于七月七日会汉武帝,武帝设宴相待,席间,王母予之以鲜桃四颗,桃味甘美帝食,辄收其核王母问帝,帝曰:‘欲种之,’母曰:‘此桃三千年一生实,中夏地薄,种之不生’帝乃止这则故事显然是上古神话杂糅的结果桃木被视作驱鬼避邪的仙木古已有之,《典术》云:“桃乃西方之木,又木之精,仙木也,味辛,气恶,故能压伐邪气,制百鬼又《论衡·订鬼篇》引《山海经》佚文曰:“沧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有二神人神荼,郁垒,阅领万鬼,恶害之鬼,执之芦索,而以食虎于是黄帝乃作礼因时驱之,立大桃人,门户画神荼 郁垒与虎,悬苇索以御凶魅迄止汉代,桃驱邪禳恶的观念以深入人心,蔚为大观应劭《风俗通义》卷八载:“县官以腊、除夕饰桃人,垂苇索,画虎开门……冀以卫凶也《续汉书·礼仪志》刘昭注云:“桃印,本汉朝以止恶气,今世端午以彩绘篆符。
在汉代崇桃拜桃的气氛下,将之附会于传说已久的昆仑之神――西王母是很自然的《山海经》中的“屈蟠三千里”的“大桃树”,所结之果可以食之不老,到了西王母手中就摇身一变成为“三千年一生实”,服之长生不死的蟠桃了中国神话的演变穿凿附会大抵如是这一传说赋予了桃树一种传奇品质,也使桃花蒙上了一层神异色彩王母桃花”因而成为一个仙界的符号象征如李贺《浩歌》中 “王母桃花千遍红 彭祖巫咸几回死正是以桃花的荣枯来感喟无法抗拒的时间流逝桃花在这里成为一个人间那得几回看的天国之物,比之世俗桃花已有天壤之别,具有传奇高贵、不同凡响的品质当桃树以及桃花这种神话色彩和《诗经》中关于桃花所具有的女性及爱情的文化隐喻结合在一起时,便产生了刘晨、阮肇的故事《幽明录》载:汉明帝永平年间,浙江郯县人刘晨、阮肇上天台山采药,迷不得返,采桃充饥,遇仙女于桃源洞,与她们结为连理后思乡返家,却发现人事已非,再上天台山,二女已踪迹渺然因而后人常常用“桃源”意象来表示仙境或遥不可及的爱情如:仙人迷路应有术,桃源不必在深山唐 李涉《赠长安小主人》)不为远山凝翠黛,只应含恨向斜阳,碧桃花谢忆刘郎五代薛昭蕴《浣溪纱·越女淘金春水上》)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梦断无寻处。
宋 秦观《踏莎行》)晋代大诗人陶渊明将这一民间故事加以再创造,写出了脍炙千古的《桃花源记》:晋武帝太平年间,武陵捕鱼人,沿溪而行,忽逢桃花林,得入世外桃源,数日出洞,告之官府,复寻已不可得虽然和刘阮故事情节类似,但桃花源已成为抗拒现世黑暗的理想社会写照后世诗人便用“桃花源”或“桃源”来表达对理想社会的向往及逃避尘世的山林之想:一往桃花源,千春隔流水李白《古风》十五)深非桃花源,自有渔舟者宋 梅尧臣《华亭谷》)寻得桃源好避春,桃红又是一年春宋 谢枋得《庆全庵桃花》)吟魂随溪上云,小桃源别是乾坤元 张可久《双调·水仙·小园春晚》)在宋、元以后,桃花这一传奇意象和其世俗意象结合在一起,组成了一组含义丰富的意象和弦,使整个意象表现出怅然于理想、爱情的空灵缥缈的意境如:前度刘郎,几许风流地,花也应悲,但茫茫暮霭,目断武陵溪往事难追韩元吉《六州歌头·桃花》)元都观里,武陵溪上,空随流水惆怅如红雨,风不定,五更天气念当年门里,如今陌上,撒离人泪宋 晁端礼《水龙吟》)紫陌红尘,则道是,花开烂漫武陵溪畔,又早春零乱薄幸刘郎,懒向玄都看飘零半,倚阑长叹,人面今年换清 陈大成《点绛唇·桃花》)一般而言,桃花意象在中国诗学中主要用于女性,在世俗伦理比附的意义上更多地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