焉能为有,焉能为亡子张曰:“执德不弘,信道不笃,焉能为有?焉能为亡?” (《论语·子张》 )对于“执德不弘,信道不笃”一句的注解,争议不大朱子曰:“有所得而守之太狭,则德孤;有所闻而信之不笃,则道废” 邢昺在《论语注疏》中给出的解释是:“弘,大也;笃,厚也言人执守其德,不能弘大,虽信善道,不能笃厚” “焉能为有,焉能为亡”,承接上一句“执德不弘,信道不笃” ,反之,如果执德弘、信道笃,则可以为“有” ,也可以为“亡” 那么子张所谓“有”与“亡”的涵义是什么?朱子曰:“焉能为有无,犹言不足为轻重” 邢昺曰:“人之若此,虽存于世,何能为有而重?虽没于世,何能为无而轻?言于世无所轻重也” 司马迁说,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如果以轻、重来解释“亡”与“有” , “虽存于世,何能为有而重”一句还勉强说得过去,而邢昺说“虽没于世,何能为无而轻” ,这样解释是非常荒谬的,偏离本章主旨,且与义理不合子张的意思是,执德弘、信道笃,则既可以为“有” ,又可以为“亡” “有”与“亡”其实不仅对立,也是相互转化的一、有无称异,其致一也结合《论语》另外两章,其实很容易领会本章义理《论语·述而》:子曰:“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 。
子曰:“善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有恒者,斯可矣亡而为有,虚而为盈,约而为泰,难乎,有恒矣” 《论语·泰伯》:曾子曰:“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昔者吾友尝从事于斯矣” 只是后人对《述而》 《泰伯》这两章没有做出正确解读,因而对于子张这句话的注解也不得要领子张认为,君子如果能执德弘、信道笃,则既可以为“有” ,又可以为“亡” , “有”是“无”之“有”, “无”是“有”之“无” “有”即是孔子所谓“亡而为有,虚而为盈,约而为泰” ;“亡”乃曾子所谓“有若无,实若虚” 佛家说“空” ,道家主“无” ,其实儒家也论虚无,只是从德性的角度论虚无,如孔子“空空如也” “博学而无所成名” ,颜子“屡空” , “虽欲从之,末由也已” “焉能为有,焉能为亡”, “有”与“亡”不是截然对立的两端,而是相互转化而生生不息的德性通过“有” “无”两端而得以展现, 《系辞》所谓“一阴一阳之谓道” 《中庸》不说阴阳或有无,而说“诚者,物之终始” 但同时“有”“无”之间的转化又是生生不息的, “尽精微”在其中体现出来,故“焉能为有,焉能为亡” 包涵着“阴阳不测之谓神”这层意思 《中庸》则曰:“至诚无息” ;“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 。
二、 “好学”包涵的两层含义“亡而为有,虚而为盈,约而为泰,难乎,有恒矣” 此章需要在“难乎”之后作断句,孔子以“亡而为有,虚而为盈,约而为泰”来说“有恒”之难能可贵,而通常都把“亡而为有,虚而为盈,约而为泰”正好理解反了正确领会“恒”的涵义,需要把握两点:其一, “恒”不仅仅是抽象时间意义上的长久,而是此心之恒久, “恒”体现为道德学问的笃实,包涵着有、无相生,所谓“变则通,通则久” 其二,有、无之间的转化又是精微至极的, 《中庸》所谓“至诚无息,不息则久” 孔子不说自己是生(性)而知之,只说自己好学,孔门众弟子中,孔子只许可颜子好学其实,孔子以“亡而为有,虚而为盈,约而为泰”来解说“有恒” , “有恒”即等价于“好学” ,孔子在此章没有说“学” , “学”已经包涵在其中了孔子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不厌、不倦正是“有恒” ,趋于极致即是《中庸》所谓“至诚无息” 子曰:“语之而不惰者,其回也与” ;子谓颜渊曰:“惜乎,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 颜子之好学体现为“有恒” ,学问之道在于求其放心,求放心的功夫是连绵而不间断的颜子“其心三月不违仁” ,这是从功夫境界延续的时间长度上说“有恒” 。
“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这是从时间的精微上说“有恒” 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 ,一般以为这句话乃“称颜渊之德行也” 朱子曰:“颜子之心,惟知义理之无穷,不见物我之有间,故能如此” 好学”在功夫论上体现为“有恒” ,在境界上则包涵着虚灵的意思,学而无所学,才能实现“有若无,实若虚” 孔子十有五而志于学,且好学不倦,却说自己“空空如也” 博学多识不一定能成就德性,阳明先生曰:“知识愈广,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孔子否认自己是“多学而识之者” ,而对子贡说“下学而上达” 有若无,实若虚” ,正是实现“下学而上达”的关键环节从功夫论的角度说, “学”不是向外去求索,而是向自性上“反” ,但惟有把此心立起来,心是虚灵的,然后才能做“反身而诚”的功夫认识到这一点,才能够把“学而知之”与“困而学之”两种境界区分开来三、变则通,通则久《老子》第二章:“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 有些版本在此句之后以“恒也”二字做总结,这正是以对立面的相互转化来界定“恒”之内涵只是后世道家门徒大都浅薄无知,已经不能领会什么是“恒” ,一味追求恬澹虚无,就会觉得“恒也”二字放在此章中显得突兀,便把它给删除了。
其实,有无、难易等对立面相互转化最后落在“恒”上, “有无相生……”才不至于像《心经》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那样沦为空口戏说万物皆流” ,物犹如此,人何以堪?不要企图在“静止”中享受永恒,而是要主动拥抱变化,在流变中保持永恒 “变通莫大乎四时” , “四时变化而能久成” ,生命通过新陈代谢而获得持存;“阴阳不测之谓神” ,精神通过有无相生的精微变化而保持自我同一性,正所谓“变则通,通则久” 佛家从变易中感悟到的是虚无主义,似乎天地之间只有毁灭而没有创生,没有认识到变易的正面意义和积极价值——唯有变通,才能恒久他们先假设事物的存在,再说变易,以“始”观“终” ,这是其思想消极的根源所在常人由于思维的惯性(惰性) ,认为事物既然存在,就会这样存在下去,佛家破除常人惯性的思维,却不知自己也陷入到有限性中而不能自拔《大学》曰“物有本末,事有终始 ”, 《中庸 》曰“诚者物之终始”,《易经》以及其他诸经也反复说“终始” 而不说 “始终”,这是值得特别注意的在毁灭与创生相互延续的链条中,唯有儒家以“终”观“始” ,积极地看待变易,毁灭不过是创生的必要环节并且从整体上看,根本没有一条单向延续的链条,变易不过是生生之德得以展现的手段。
亚里士多德说,河水是流动的,但如果把一条河流看做整体,河流其实是静止的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后人解读此章往往只注意到流变之“逝” ,而忽略了“不舍昼夜”之恒久我们不能像小乘佛学那样通过一个个事物的成住坏空来解说“空”的内涵,而是要整体地看待宇宙之大化流行,变易即是创生黑格尔说, “在表象中世界不过是有限性的聚集,但如果世界被理解为普遍的东西,被理解为总体,关于世界开端的问题也就立即不再存在了 ”(《自然哲学》 )从有限性、片面性的思维模式中解放出来,整体地看待变化,取消这个“始” ,做到以“终”观“始” ,才能“大”且“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