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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扬州的风景（易君左）易君左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自然环境，因之所表现的风景自然也各不同。扬州普遍的现象是多水少山或者说：都是水，没有山。天下多水少山的地方很多，而能象扬州的风景者真少！我先抽出几个概念说扬州风景的特质，随后再来一个一个品题。扬州风景的特质，可以从几方面说。我们住在镇江，赞赏“三山”（金山、焦山、北固山）之美，然三山是鼎峙的形势，东一个，西一个，游玩很不便；且焦山远在江心，来回一次很要花几个钱，对于平民和不能健步的人就感受困难。扬州则不然，他的风景有两种特质：一是连贯的，一是附近的。你出广储门、天宁门或北门， 一直到平山堂， 这沿途风景好像一根线上的一串珍珠，粒粒都圆润透亮，宝光四
2、射！平山堂离城不过五里，在这短短的五里中间，随处都是各自不同的景致， 使你留连不忍卒去！ 珍珠一串分开来是一粒一粒的，而这一粒一粒本身上都有价值， 扬州的风景是连贯的， 而分开来说， 一处一处的风景一样的有价值。你是公务人员， 每天下午五时下了办公时间以后，尽可从从容容雇一叶扁舟或坐车或走路游赏你心里所爱到之处，舒舒服服的回来。比如到平山堂，陆路：你可以出西门，过二十四桥，经司徒庙而至，你可以由北门外通路直趋而至；水路西、北门都可以，极其方便。交通工具有的是船、车和驴子、线车、人力车可以直达平山堂。你如果爱走路，随地的风景自然会来找你。实则水乡游玩当然以坐船为原则，瓜皮小艇荡漾闲愁， 闲愁自然
3、也会消失了！以现代社会人事之纷繁， 要干的事太多， 游历名山大川本来很难， 一来要有仙骨，二来又受空间时间及经济条件的限制。每次出游事先要如何准备， 要下大决心, 扬州的风景至少能减轻这种不可避的困难，能随时随地随人与你一种安息。你不必下决心，偶然心血来潮，或是三朋四友，你自然会溜到那边厢去了！你不必破费多少钱，清风明月而去，青山绿水而归，比什么还有价值！你不一定是诗人，你就是一个苦力，也可以畅快地欣赏大自然的美景。所以扬州风景的唯一价值是平民的！ 就是无论什么人都可以赏玩扬州的风景，毫无拘束。你没有钱，可以步行，抽得闲暇可以到处钓鱼，所有名胜古迹都一律开放。何以能够如此呢？就是因为风景都在附
4、郭一带，近得好，连贯得妙！然则扬州的风景究竟是一种什么式样的模型？我先在这里说出八个字做代表：清新、幽丽、柔和、纤细。在上面曾说扬州市内的种种不良印象，你一出城，就好象换了一副脑筋， 在城内的脑筋是昏昏沉沉的， 在城外的脑筋是清清明明的。其所以清新的原因， 不外乎这种风景具备了几种原素，即树木多可以滤恶浊的空气，水流长可以浚积累的渣滓， 户口稀可以减烟火的熏迷， 打扫勤可以除弥漫的尘垢。扬州的风景清新， 就是因为他的树木多尤其是杨柳多，有一个很好很长弯弯曲曲清波如镜的瘦西湖。 沿湖一带只有几座有名的庙宇与疏疏落落的人家农家和渔户，各地都收拾得很清洁，所以与市内的印象成反比例。最可爱的是晴天，尤
5、其可爱的是雨天！我们可以用一种自然界的恩物做比喻。这恩物就是柳。从虹桥直到徐园的一道长堤上， 象剪一般齐的绿杨象梳一般的密。到了晴天，你可以从湖波中从虹桥的圆孔外窥见一行的垂杨的倒影，风姿如画！若在雨天，最好是小雨，那迷迷朦朦的烟絮，那雾里的惺忪，就俨然一幅美人春醉图画。雨后的宇宙象泪洗过一般的良心寂然幽静雨后的泉石象珍珠一般的晶莹，尤其是雨霁微晴，一种清新的氛围气，使你真有飘飘而欲仙之概。从这里我们又可以领略到扬州风景的幽丽情景，在夕阳斜晖中， 在晚霞流丽中，在黯淡黄昏中，都可以领略幽丽的滋味。复庵兄游瘦西湖有两名句是：“最是落霞残照里，杨花风送满船归。 ”我们试想在扬花柳絮飘舞如雪的满湖中
6、，撑过一叶小船， 回头远望彩霞的照耀与湖水的澄清，映成一片似紫非红将青还绿的颜色，合碧琉璃朱珊湖水晶玛瑙的精英画出一副绝妙的山水横条；在这时，真有黄仲则“晚霞一抹影池塘，那有者般颜色做衣裳？”之赞赏！月夜和雪夜是人间清白的双宵。瘦西湖一带多梅， 梅开五色并茂， 雪满山中的时候也正是花满湖中的时候。梅花在雪里盛开，所以又香又冷；梅得“冷香”之号，全由于雪。雪里探梅，是古人的韵事。你最好是在薄暮时候去访瘦西湖一带之梅；你用不着到瘦西湖，你只到绿杨村边，看看系在柳岸旁的小舟，个个都白而且肥肿了， 那里自然有诗意； 你随便探望湖边的一株树， 便可以发现琼枝玉叶的奇景。有雪光的返照，不必秉烛而游，你的心
7、自然洁白无银。假如在大冻的天气，湖中会结成薄薄的一层冰，你敲冰可以行舟；不敲冰呢，中间自然有一条清港可以行舟。沿路的香气，扑人胸怀，沁人心髓。若是一阵微风，将江梅片片吹飘落人头上，你就会变成花露水头！月夜的幽丽比雪夜更加玄妙！因为明月与扬州是有特殊的关系：“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在扬州！ ”还有一分恐怕专在扬州的瘦西湖？使你发吊古之幽情，莫过于月。二十四桥边，虽没有玉人吹箫，但你试想想玉人吹箫的神气，何等可爱哟！而且看月的情致各有不同。 你从问月桥转到长春桥， 这一带只能从绿阴丛中拨开一两枝来看月；你到了小金山，可以系舟两株绝古的垂柳边幽幽的从柳枝婆娑中来看月；你去平山堂吧，月华如洗，照耀江山！
8、可是月夜尚不如雪夜的幽静。因为扬州习俗，越是热天，越是月夜，最作兴游船。一切弦管喧阗的专用浪会打破静夜的沉寂。雪夜则无人去游， 不独凉浸浸的，而且冷冰冰的，唯有真能赏鉴山水的人才不畏寒不怕苦！扬州风景还有一个特质就是柔和。 江北人的性格多强悍， 而扬州人则很和平。扬州人随在江北， 早已江南化了！ 他自隋以来代表整个儿的江南民族性，说扬州是江北，真黑天冤枉！ 因人性的关系造成了景物的柔和，因景物的柔和陶铸了民族的性格。扬州人的长处与其他江南人有不同的地方，就在“柔而能和，萎而不靡！ ”风景可做人民生活的象征，也可做民族性格的征候。我们在扬州郊外闲步漫游，不能发现任何争斗的现象， 好象都在一种幽默
9、静穆的空气当中，什么事都满不在乎！我们在文艺词典里可以发现 “柔橹轻篙” 一类名辞， 这类名辞唯有在扬州可以幽幽的策略。 当你躺在画舫中藤椅上， 闭着眼睛凝神静听清波粼粼的流声，万籁俱寂，只有远远松涛的微响， 这时是何等的柔美！ 你看那竹林深处隐约一座小亭，那亭上有一两个穿藕花衫子的女郎笑殷殷的吃樱桃，你疑心入了图画， 杂花生树群樱乱飞的中间， 点缀一些参差的阁楼， 碧云中有苍鹰盘旋， 闪翅斜阳中作黄金色，真爱死人！你坐在小桥头，仰观斜云，俯观静水，鱼群并不避人影，白鸥竟飞上佛头，隔岸垂钓者悠然自得，他半天钓不起一鱼不着急， 你看他半天钓不起鱼也不着急，鱼自然更不着急， 是何等的忘机！偶然午梦
10、萧寺中，梦里听隐隐的钟声，起视则茅屋炊烟已袅袅而上，黄犬起来伸个懒腰，雄鸡拍拍彩翅振振精神，晚饭的时候到了！鸡犬亦神仙！我从前住在西湖也感觉柔美的滋味，但不能估定若何价值出来。 我住在湖心亭有一诗：“为爱清幽住此亭，又妨零落好心襟；西湖扩大三千倍，不及吾家一洞庭！ ” 。游扬州瘦西湖感受柔美的程度比游西湖还胜，但是豪情壮志， 就容易在这些地方销磨！龚定庵诗： “设想英雄垂暮日，温柔不住何乡？”但是要英雄而且要垂暮才配住温柔乡， 现在的摩登青年动不动就是醇酒妇人，真糟蹋了风景柔和的本质。这种风景，是告诉你大自然的如何仁爱， 如何优美，是要你清涤灵魂，不是要你追逐物欲！有人觉得很奇怪， 怎么杭州有
11、一个西湖， 而扬州有一个瘦西湖呢？你要游过瘦西湖，才知道“瘦”字之妙！不是我们瘦子说瘦子的好处，以美人而论，肥环真不如瘦燕；以食物而论，馍头倒也不及花卷。西湖是不瘦不胖，太湖我叫他做“胖西湖”，扬州瘦西湖真是又媚又俏！假如天下湖光是一副美人的娇面，太湖就好像胭脂般的两颊东西洞庭绝似一对酒窝，西湖就好像一对剪水的秋波，瘦西湖就好像夹在翠眉间的一线“眉心俏”！所以这里的景致是纤细的， 不是伟大的。 “不见塔而有塔意， 无山而有山情”的小金山，“不知今夜秦淮水，流到扬州第几桥？”的小秦淮，都充分的表示扬州风景之纤细！试出天宁门一望，那些水榭花房卖茶之处都是一派短短的栏杆，红红蓝蓝的油漆，倒影在苍翠的
12、清波之中。纤细的意义不是小家，是聪秀，是精致。古人有一句诗：“水晶帘下看梳头 !可以代表扬州的风景。惟其是“水晶帘下看梳头，” 所以不是“卷帘梳洗望黄河” 的气概。一个“瘦”字可以把全风景的形态刻画净尽!然所以能形成瘦西湖之瘦，固然是湖面不宽，弯弯曲曲， 袅袅婷婷， 娇滴滴羞答答的美人风味， 然而一种风景之形成是有一种陪衬的，瘦西湖成立的最大原因是由于一带长堤临风摇曳的青青杨柳！我们已把扬州风景的几种特质清新、 幽丽、 柔和、 纤细略写了一点，实在是大自然的景物光与色，位置与安排， 不独不是由人工可以造成， 而且绝非能由言语文字图画雕刻音乐所能表现。说一句总话， 天下的风景只有自然的好，人为的
13、总不妙。自然的风景有不足处，偶然加点人为之美，固未尝不可，但若以人工戕自然， 则结果一定糟糕！ 扬州的风景在从前大有人工操纵的嫌疑，现在的荒凉景象，有人发吊古之幽情；我则觉其归真于本朴， 反而与大自然接近些，亲热些。让我们个别的来介绍扬州的风景吧。【史阁部祠】这是明史忠正公史可法的祠堂， 史公的衣冠冢就在祠的正面， 背后就是梅花岭。我在一个新春作第一次的游，有记：“游何园第二天，我们几人出天宁门。这天又下大雪，西云打伞，我和霁光带帽，尽复着一层层银花。正在张望，见破屋一栋，气象堂皇，里面花木好象很多，入门一问，此地便是史阁部祠，祠后就是梅花岭。“木床上酣卧一和尚， 我们叫他起来， 睡眼朦胧的在
14、周旋。 瓜子花生十六世纪物，萝卜干还脆。“在史阁部衣冠冢前致敬，由一妇人响导游梅花岭：万花如海，一将撑天！到了此等地带，只是一番怀感，我站在岭上高歌：梅花岭歌“梅花岭下埋忠骨，梅花岭上唯痛哭！壮士头颅烈士心，梅花片片飞香雾。国亡家破那有身 ?男儿立志扫胡尘。飞来香雾都成雪，寻入梅花不见人。斯人已足垂千古，梅花纷纷落如雨，独登岭上吊梅花，今日谁人史阁部?绿杨城郭是扬州，淘尽兴亡古渡头，难有梅花照明月，天南哀角几时休?”“回到所寓瀛洲旅馆， 向儿童们讲史可法的故事， 讲完后， 在颤动的电灯光下写了一篇小文：谒史阁部祠记史可法岂独有明一代完人， 吾族光荣精神之不绝如缕， 实赖此一人之维系而传递。乾坤
15、之精英，天地浩然之气，使无此一人，则不待夷侵而自虏矣！嗟乎，余谒史阁部祠， 而重有感焉！墓后梅花岭，阀部生前有“死当葬我梅花岭” 之嘱。余于瑞雪纷飞中踏岭穿梅，花香似海，念此幽芳，唯千古一人，可以领略。其旁列崇祯年巨炮一尊，古斑灿然，欲仗忠正公英灵，移之吴淞口，尽匪倭寇。岭左有樱花数百株，若寒梅侍者。僧指祠后空楼而叹曰：“数经兵燹，非复旧观矣!”又出示全祖望梅花岭记一轴，述阁部殉难始末，寥寥数百字，写尽平生，文字并足珍贵。 联之佳者，取其二：一曰“数点梅花亡国泪， 二分明月故臣心。”一曰“生有自李文信国，死而后已武乡侯。”余与霁光、西云徘徊瞻仰，复念今日时事，弥增悲痛 !祠前花草为雪所覆，若带
16、重哀。唯古木翠柏，挺峙院中，即一藤一葛，亦饶正直之气，信矣精忠烈绩之照耀尘寰也!余赋诗一首，折梅十余枝，购墨拓阁部一联而归；过天宁寺，以驻兵不得人。归而勖诸儿：下杀贼之决心，而法史可法！【小金山】“不见塔而有塔意，无山而有山情”见后面平山堂游记的小金山屡次被我们忽略过了，以为一目了然，没有什么，那里知道他的胜境，可以说是瘦西湖一带之冠 ! 一巴掌大的地方，有祟楼画阁，有孤屿危亭，有曲沼回廊，有茂林修竹，有幽径古洞，有静院平堂，假使一个人胸无丘壑，最好在小金山住上一年半载。最令人留意的就是湖边的两柯垂柳，深深的弯人湖心， 古意盎然！ 若将自己的影儿挂在柳梢头，飘飘然飘飘然是何等的幽美! 我曾带着翔儿坐在这弯柳上摄影，题了一诗：“春柳丝丝一万条， 令人回忆是垂髫！ 含情笑问波中镜， 未必朱颜已渐凋 ?”许多游船大都停在小金山和徐园。有些船是专为过渡用的，只须铜元二枚。没事时，闲步这一带，真是惬意！我曾描写小金山的情景，做了一首小词：“红桥照影迎香袖， 翠柳垂丝拂玉环， 一弯春水小金山： 画舫停桡吹短笛，锦衣结伴试雕鞍，从来游兴不阑珊!”这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