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先生(1910-1998)当代中国著名的学者,作家 钱钟书集——人·兽·鬼(谈艺录,管锥编,宋诗选注,七缀集,围城,人兽鬼,写在人 生边上,人生边上的边上,石语,槐聚诗存) 《上帝的梦》 正在深夜古旧的黑暗温厚地掩覆住衰老的世界,仿佛沉重的眼皮盖在需要休息的眼睛上有些人,临睡稍一思想就会失眠;另有些人,清醒时胡思乱想,就会迷迷糊糊地入睡 他从流水的波纹里,采取了曲线来做这新模型的体态;从朝霞的嫩光里,挑选出绮红来做 他的脸色;想晴空里提炼了蔚蓝,浓缩入他的眼睛;最后,他收住一阵轻飘浮荡的风,灌 注进这个泥型,代替自己吹气 他们不是两个对峙的东西, 是一个东西的两个方面,两种名称,好比疯子一名天才,强盗 就是好汉,情人又叫冤家 上帝伸着懒腰,对这死气沉沉的落日,生意奄奄的世界,长长地打个厌倦的呵欠,张大了 嘴,好像要一口吞却那无穷尽难消遣的光阴《猫》 仿佛亚剌伯数码的零号,本身毫无价值,但是没有它,十百千万都不能成立任何数目后 加个零号便进了一位,所以这零号也跟着那数目而意义重大了 说他自己也最爱猫,猫是理智,情感,勇敢三德全备的动物,它扑灭老鼠,像除暴安良的 侠客;它静坐念佛,像沉思悟道的哲学家;它叫着求偶,又像抒情歌唱的诗人。
他的自尊心像插进伤寒病人嘴里的温度表,直升上去 回国时的游历,至少像林黛玉初入荣国府,而出国时的游历呢怕免不了像刘姥姥一进大观 园 (《黛玉葬花》 ) 读他的东西,总有一种吃代用品的感觉,好比涂面包的植物油,冲汤的味精更像在外国 所开中国饭馆里的“杂碎” ,只有没吃过地道中国菜的人,会上当认为是中华风味 他自信富于诗意,具有浪漫的想象和感情,能把人生富于跟科学的精确调剂融会所以他 谈起天上的星来,语气宛如谈的是好莱坞的星 也许因为真写起自传来,三十多岁的生命里,安插不下他形形色色的经历,也许因为自传 写成之后,一了百了,不便随时对往事作新补充 (《麻衣相法》 ) 譬如家畜里胆子最小的是猫,可是我们只看见小孩子给家里养的猫抓破了皮,从没见过家 里养的狗会咬痛小孩子 只有小猫,它愈害怕态度愈凶,小胡子根根挺直,小脚爪的肌肉像张满未发的弓弦,准备 跟你拼命可是猫远不如狗勇敢 当然,痛苦是免不了的,死伤,恐怖,流离,饥荒,以及一切伊班涅茨的‘四骑士’所能 带来的灾祸 但这些都是战争经历中应有的事,在整个光荣壮烈的英雄气魄里,局部的痛苦得了补偿 人生原是这样,从丑和恶里提炼出美和善就像桌子上的奶,雪白的糖,香喷喷的茶,精 美可口的点心,这些好东西入口以后,到我们肠胃里经过生理化学的作用,变质变形,那 种烂糊糟糕的状态简直不堪想象,想起来也该替这些又香又甜的好东西伤心叫屈。
可是非 有这样肮脏的历程,肉体不会美丽和健康 眼睛像两星晶莹的火,燃烧着惊奇和钦佩 恋爱的对象只是生命的利用品,所以年轻是痴心爱上的第一个人总比自己年长,因为年轻 人自身要成熟,无意中挑有经验的对象,而年老时发疯爱上的总是比自己年轻,因为老年 人自身要恢复青春,这梦想在他最后的努力里也反映着4女人一哭,怒气就会减少,宛如天一下雨,狂风就会停吹 一切调情,偷情,在本人无不自以为缠绵浪漫,大胆风流,而到了局外人嘴里不过又是一 个暧昧,滑稽的话柄,只照例博得狎亵的一笑,颐谷未被世故磨练的顽钝,想到这里,愈 加畏缩《灵感》 你不知道自己多利害,你的笔是刀笔,你的墨水等于死水,你的纸赛得阎罗王出的拘票 不但你小说,剧本里的人都是木雕泥塑的死东西,真正的活人经不起你笔下一描写叙述, 也就命尽禄绝《纪念》 虽然是高山一重重裹绕着的城市,春天,好像空袭的敌机,毫无阻碍地进来了话说可怜, 这干枯的山地,不宜繁花密柳,春天到了,也没个寄寓处只凭一个阴湿蒸闷的上元节, 紧跟着这几天的好太阳,在山城里酿成一片春光老晴天的空气里,织满山地的忙碌的砂 尘,烘在傍晚落照之中,给春光染上熟黄的晕,酿的像酒正是醒着做梦,未饮先醉的好 时光。
她只希望跟天健有一种细腻,隐约,柔弱的感情关系,点缀满了曲折,充满了猜测,不落 言诠,不着痕迹,只用触须轻迅地拂探彼此的灵魂 其实内地的电灯只是把暗来换去黑,仿佛是夜色给水冲淡了 何况爱情相传是盲目的 ,要到结婚后也许才会开眼不过爱情同时对于许多学生并不盲目; 他们要人爱,寻人爱,把爱献给人,求人布施些残余的爱,而爱情似乎看破他们的一无可 爱之处 所以他时时把谈话的线索放宽,撒开,分明要将自己也圈进去 刚跟自己看他的眼锋相接,自己脸上立刻发热,眼睛里也起了晕,像镜面上呵了热气 仿佛黯淡平板的生活里,滴进一点颜色,皱起些波纹 选择情人最严刻的女子,到感情上回光返照的时期,常变为宽容随便;搬来绝不会被爱上 做她丈夫的男子,现在常有希望被她爱上当情人 现在只有三点多钟,到夜还得好半天,这一段时间横梗在前,天健一去,仿佛钟点分秒间 抽去了脊梁,散漫成拾不完数不尽的一星一米,没有一桩事能像线索般把它们贯串起来 她希望立刻看见天健,把自己沸乱的灵魂安顿下去 要最希望的事能实现,还是先对它绝望,准备将来有出于望外的惊喜 像对天健客套地微笑,而脸上竟凑不起这个表情 以前指使着自己来看曼倩的动机,今天才回顾明白了,有如船尾上点的灯,照明船身已经 过的一条水路。
杨绛 假如你吃了个鸡蛋觉得不错,何必认识那下蛋的母鸡呢? 创作的一个重要成分是想象,经验好比黑暗里点上的火,想象是这个火所发的光;没有火 就没有光,但光照所及,远远超过火点儿的大小创造的故事往往从多方面超越作者本人 的经验要从创造的故事里返求作者的经验是颠倒的作者的思想情感经过创造,就好比 发过酵而酿成了酒;从酒里辨认酿酒的原料,也不容易因为许多所谓写实的小说,其实是改头换面地叙写本人的经历,提升或满足自己的感情 这种自传体的小说或小说体的自传,实在是浪漫的纪实,不是写实的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