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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水消失于水中张亦辉在这篇文章里 , 我本来想谈一谈小说的形式, 可形式的问题太复杂, 要素和变量太多, 不可能在一篇短文里谈透, 所以 , 我干脆就先来谈一谈关于小说语言的一些粗疏的感受和想法吧。因为说到底 , 小说是语言的艺术。这么多年来 , 我直把语言的好坏和操作的难度当作评判一篇小说是否优秀的主要标准, 吸引我去阅读和鉴赏一篇小说是作品的个性, 语言的魅力决定了作品的魅力。一个优秀的作家应拥有他自己的语言, 就像他身上应该循环着只属于他自己的血液一样；一篇出色的小说应该有特别的语言 , 就像一朵美丽的花朵应该有与众不同的色彩和芬芳一样。那么 , 究竟什么样的语言才称得上好的语言呢?语言及
2、其语感无疑是多种多样不拘一格的,有轻描谈写的语言, 也有浓墨重彩的语言；有飘逸灵动的语言, 也有沉稳质朴的语言；有诗意的语言 , 也有白描的语言；有细腻的语言, 也有粗犷的语言 , 这些不同风格和样式的语言本身不存在孰高孰低的问题, 关键的是 , 只要是优秀的语言, 它都应该有独创性, 应该体现作家的天赋、功力和心血, 应该对语言习惯有一种抵抗和反拔, 应该自觉地几乎是本能地对陈词滥调保持警惕并敬而远之, 应该对日常话语采取间离甚至拒绝态度, 应该在能指和所指之间保有恰当的距离 , 更应该简洁准确, 充满情感和力度 ,概括和界定总是挂一漏万苍白无力的, 还是让我们来欣赏一些精彩的字句、段落和篇
3、章吧。以情感细腻著称的日本作家川端康成, 他的语言美丽而又哀婉, 曾深深地影响过我们的余华。我最喜欢他中年时期写的雪国, 旱期作品像伊豆的舞女毕竟简单了些, 显得不够微妙 , 晚年的作品则有些遁入虚空有些腻, 仿佛只剩下了一颗哀愁的心了。我记得在雪国中, 川端写到男主人公抚摸着一位女性的乳房, 我们正期待着能看到什么时, 他忽然只简简单单地来了一句：“他的手大了” 。意蕴何其丰富 , 笔法何其省俭,整个生命都变成了那只手, 手岂能不大了 ?这里边没有淫秽, 只有艺术的创造和想象的独到。现在不再写小说的阿城, 在 20 世纪 80 年代曾经写出过棋王、 孩子王和树王,仅凭这三个小说, 他在中国当
4、之无愧就是一流作家。除了“三王”, 阿城还写过一组只有情景没有故事的文字, 叫什么遍地风流, 他老兄也把它们当作小说发了, 我们也就当小说去读,还真句句都是小说笔法。有一篇好像叫 溜索 , 里边有一句特棒, 写的是把牛四蹄捆住, 倒挂在飞跨险江的铁索上, 然后使劲将觳觫成一团的牛从这边的悬崖推向那边的悬崖, 阿城压根儿没用滑翔或飞越这样的字眼, 他这么写：“一溜儿小了过去” 。除了川端除了阿城,世界上还有谁曾经如此令人叫绝地活用过如此简单普通的“大”字和“小”字呵。有人说苏童是专门为了写小说才降临到人世来的, 就像马拉多纳和乔丹是由上帝专门派到这个平淡无奇的世界上来创造足球和篮球的神话的。苏童
5、前期的小说写得的确漂亮, 的确很好, 好得简直不能再好了, 他的语言天赋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在他写得最好的也是最成熟的小说妻妾成群中, 当写到女主人公颂莲某一刻的心情的时候, 有一句堪称举世罕见的神来之笔, 苏童写道：颂莲她整个人就处在了“悲哀之下, 迷茫之上”。为了表达飞矢的速度, 但丁在神曲中是这样叙述的：“箭中靶心 ,离了弦”。你就是把字典上所有描绘速度的形容词堆砌在一起, 也不可能把箭写得更快了。博尔赫斯的语言典雅、精致、像钟表一样准确, 这是众所周知的, 他几乎在文学只上独创了一种语体。在阅读他的小说的时候, 除了能尽情地享受哲理和诗意, 我总觉得他的语言有一种特殊的魅力魔力, 那就是
6、理性和感性相交合, 抽象与具象相连通, 我们从 “用四倍的子弹杀死了他” ( 我们并没有被告知基数是多少) 、 “可怕的是死亡的纯粹和总体行为, 而不是具体的细节” ( 死刑犯一再对自己说) 、 “所有不死的人都能保持完美的宁静。我记得有一个人, 我从来没有看见他站起来过, 一只鸟甚至在他的胸前做了窠”( 真是一个不死者)“水消失于水中” ( 多么神秘而又微妙的消失)诸如此类的句式中不难领略到这种魔力。博尔赫斯在小说语言上的另一个创举 , 我把它命名为 “异类词连缀” , 就是把看上去毫不相关的词句连接在一起, 切断了传统的语言逻辑和习惯的能指链, 从而造成一种间离效果和语言的张力, 这种语言
7、策略比“反义词并列法”更自由、更有可塑性、更富想象力, 也有更广阔更开放的表达效能。在交叉小径的花园这篇小说中, 有这样一段话： “我想 , 一个人可能成为别人的敌人, 到了另一个时候,又成为另一些人的敌人,然而不可能成为一个国家, 即萤火虫、语言、花园、流水、西风的敌人。 ” 你看看 , 区区五个异类词的饶有趣味的连接, 居然就构成了一个国家。而在另一篇小说 阿莱夫 中, 埔尔赫斯更是创造了一个奇迹：他用一页半的篇幅, 通过异类词、 句的连缀 , 表达了整个宇宙 ! 我认为马尔克斯是真正被赋予拉丁美洲那片土地的精血和魔幻氛围的作家。虽然在学习写作期间 , 他曾经受到过福克纳、卡夫卡、鲁尔弗的
8、启发和影响 , 可一旦开始写作, 他就显得特立独行与众不同了, 除了他自己的努力与天赋, 我想肯定也得益于那片神秘的土地和氛围。在“先锋派”盛行的80 年代 , 中国作家总是津津乐道于百年孤独那个举世无双的开头：“多年以后, 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 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这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叙述打通了时间的过去、现在未来, 这个开关决定了整部作品的基调和风格, 这个开头也使作家的写作处在了起飞状态, 接下来 , 马尔克斯的叙述和语言就像血管里的血液一样哗哗流淌了起来, 并最终汇流成一条文学上蔚为壮观的魔幻之河。作家们在写作的时候, 差不多有一个普遍的体会, 那
9、就是在小说语言的操作中, 人物对话部分是最难处理的。因为在写对话的时候, 作家的语言技巧只能降格到日常生活的水平和层面, 但同时又不能写得太平淡太寡白,不能丧失艺术韵味和文学性, 于是就产生了悖谬和难度。在我的印象里, 王朔、老舍、马尔克斯和海明威都是写对话的高手, 王朔的对话聪明俏皮, 老舍的对话是对京味的文学升华。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有句对话堪称一绝, 到现在我仍记忆犹新, 写的是阿卡蒂奥和奥雷连诺兄弟俩初次到印第安帐篷去体验男女之事, 弟弟太小 , 只能在帐篷外等着, 哥哥在帐篷里面与印第安女孩忙活了一阵并化完身上的铜板和力气走出来之后, 弟弟焦急地问哥哥那是什么感觉,哥哥晕乎乎地说：“
10、像地震 ! ” 而海明威小说中的对话则又是另一回事,海明威喜欢写对话, 喜欢用对话来推动故事刻画人物渲染气氛, 他的对话大多简洁短促, 体现了“冰山理论” 。当然 , “冰山理论”的巅峰之作无疑是白象似的群山, 在这篇小说中, 男女主人公的对话构成了叙述主体, 这些对话看上去浅显易懂, 非常现实非常生活化, 似乎就是口语 , 连语气也是平淡含糊的, 两个身份不很明确的男女仿佛只在进行没有功利和目的日常交谈, 看不出有什么讥讽或暗示, 也看不出有什么意义和指向。可把它们连在一起凑成整体时,在我们的不断审示和分析下, 多义性和不确定性, 各式各样的暗示和主题, 开始在所指和能指的分崩离析中困惑我们
11、折磨我们考验我们, 我们竭力想抓住作品的意图、主题或象征, 可它们却一次次象泥鳅似地从我们的指间溜走；我们使劲想弄清对话间的连系和暗示, 却总是似是非 ,碰一鼻子灰。我们的阅读习惯受到了挑战, 我们的审美能力遭到了质疑, 它好像什么也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 当然, 现在我们都承认 白象似的群山 是一篇杰作 , 因为 , 它所蕴含的可能性、或然性、微妙性和开放性, 恰如生活和命运一样真实和宽广。尤瑟纳尔是我最喜欢的法国女作家, 她的语言从容成熟才华横溢, 克服了性别的劣势。在阿德里安回忆录 、 苦炼 等作品中 , 她的语言显得那么舒缓、从容、坚毅和老到 , 而在东方奇观中 , 叙述的语言又变
12、得这么清纯、别致、轻盈、诗意。王佛保命之道写的是中国古代的故事 , 开篇第一句话就让人刮目相看：“老画家王佛和徒弟琳两人, 在汉朝的国土上, 沿着大路漫游。 ” 这句空穴来风般的语言犹如起于青萍之末, 其语感是如此突发奇想, 让人刘清气爽眼睛为之一亮, 它一下子驱散了时空阻隔, 消解了所谓的历史真实, 从而让读者身临其艺术之境。这篇轻盈飘逸的小说里到处都是精彩漂亮的语言, 我随意摘录几句。 “他们随身行李轻简, 因为王佛喜爱的是物品的形象而不是物品本身”( 这可能是对真正的艺术家的最好描绘了) ；关于大海 , 谁这样写过： “是一片蓝色的宽广的水面, 非常之蓝 ,一块石头掉下去, 只能变为蓝宝
13、石” ； 尤瑟纳尔没有见过中国皇帝的脸, 你看她是怎么写的： “他容貌俊美 , 但毫无表情 , 好像是一面悬挂过高的镜子, 只反映出星星和无情的天空”。在一般读者眼里, 卡夫卡似乎是一个文体艰涩语言枯燥的作家, 我想这可能与翻译有一定的关系。 其实 , 他的小说中常常也可以读到非常玄妙的段落, 比如在 城堡 这部小说里 , 就有一段被昆德拉称之为“性的诗”的描写, 长时间的性交被隐喻为在奇特的天空下的行走：“在那里 , 过去了好几个小时, 几个小时的共同呼气, 几个小时的共同心跳, 几个小时中K不断地感到他在迷失 , 或者他在异乡世界, 比他之前任何人都远, 在一个连空气都没有任何故乡空气的因
14、素的异乡世界, 在那里人会被奇异性所窒息, 不能做任何什么事, 在荒诞的诱惑中, 只能继续地去 , 继续迷失。”很少有人能读完被称为20 世纪最伟大的小说 尤利西斯 , 但余华发明了一种读法, 那就是不要按顺序读, 只要随手翻到某一页细细读下去, 你就会享受到乔尹斯给予我们的准确的语言和精彩的细节。作为现代派文学大师, 乔尹斯的语言功力和个性当然是非常了得的, 我们只要翻开收在 都柏林人 中的那个著名中篇死者 的结尾处 , 欣赏一下那段关于落雪的沉着大气的语言叙述, 我们就会坚信不疑了。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普鲁斯特身上, 我想我们不妨参照一下余华的做法,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翻开追忆似水年华, 读个
15、把小时 , 你就会充分领略到把语言叙述的细腻、繁华、浓密推向极限的魅力! 在经曲作家中 , 我最喜欢的是福楼拜和契诃夫的语言。有人把福楼拜手中的笔比作解剖刀,福楼拜的叙述语言就象苞丁解牛一样犀利、妥贴、干净、 准确 , 他的语言有一种从容不迫举重若轻的大家风度, 这种风度只能得之于艰苦卓绝的锤炼, 是心血和汗水的结晶。在包法利夫人中 , 查理夫妇在乡下结婚的场面和农业展览会那一章, 是那么混乱、琐碎、哄闹、嘈杂,可福楼拜的语言叙述却有条不紊、从容不迫、 化繁为简、 干净利索 , 每次睁大眼睛阅读仍觉不可思议 , 只能够佩服。契河夫是托尔斯泰最偏爱最得意的作家, 托翁真心喜欢契诃夫羞怯的个性和他
16、的小说,托翁说契诃夫发展了非凡的现实主义技巧, 在 “契诃夫笔下 , 一切都真实到了幻觉的地步 , 他写的东西能产生某种三棱镜的印象。他似乎把词句随便乱扔, 好像印象派画家作画那样 , 结果胡涂乱抹却产生了惊人的效果。”( 在我个人的印象里, 契诃夫的草原和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是世界上最好的两部中篇) 我非常喜爱君 格拉斯的代表作 铁皮鼓 前半部的语言, 那是任何一位伟大的作家都梦寐以求想要写出来的语言。我一直喜爱瑞士作家弗里施的语言, 他叙述时制造的复沓和迷离效果常常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我喜爱村上春树在 奇鸟行状录 这部书中的语言, 轻松和颓废被料理得如此水乳交融恰到好处。我喜爱美国简约派作家( 如卡佛 ) 的语言中的太极功夫。我也喜爱莫迪亚诺的暗铺街中的语言, 他的语言虽然含蓄简约, 却能够穿越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时间,并最终抵达个人命运的黑洞,在中国四大古典名著中, 我最喜受水浒传的语言。在当代的中国作家中, 除了余华和苏童, 我还喜爱阿城、莫言、黄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