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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明月本无心袁州明月山散记一、“明月本无心。 ”当我登上山顶的时候，脑子里突然跳出这个句子。这是我十七岁时看过的最深刻的武侠小说天涯. 明月 . 刀中的话。十七岁，一句警句能让少年咀嚼良久，一本小说能看到手电筒没电。当最后一章还有七八页的时候，我沉溺在被窝里突然来临的黑暗，并不晓得唐代有一个同龄的少年，缺了两根手指，十七岁在江西游荡。他就是后来禅宗五宗之一沩仰宗的祖师仰山慧寂。慧寂是和尚出家后另取的名字，因为出家人的法名不出几百个字汇的范围，比较容易重名，所以还要加上此人所住山头、寺庙之类的附加称号，以便后人区别。仰山是慧寂开悟之后开堂说法所在地，正是明月山的几大山头之一。那天我陪着某要人在江西
2、出差，无心游玩，有心打盹，来到了地处江西省宜春市以南的明月山。此山巍巍乎高哉，层峦叠嶂，高峻险要，在阴霾的天空下远近深浅，如同写意的墨山水，让在山脚下原本昏昏欲睡的我精神为之一振。昏昏欲睡是因为刚刚经过一个寺庙，此庙外观簇新，色彩明艳，脚手架刚刚拆掉一半，显然是为了吸引香火钱而新建的。对当代新建的各类寺庙本人兴趣小小，自然没有进去瞻仰。但我猜想，内里即便没有王灵官的塑像，韦驮和众多菩萨是少不了的，尤其是观音大士我还没见过一个庙没有他。当年百丈怀海禅师创制禅门规矩，明确禅僧聚居的禅院不同于一般寺庙，不设佛殿，只辟法堂。 所谓法堂， 就是一个没有任何塑像的处所，仅在中央设一高台，平时禅师在上说法，
3、而四方均得听讲而已。宋代禅苑清规 卷十也说 “不立佛殿， 唯构法堂者， 表佛祖亲受，当代为尊也。 ”百丈的同门师弟丹霞天然禅师曾经烧佛像取暖，人家指责他大不敬，他便机智地回答：“我在烧取舍利呀。 ” 当对方失口辩称木佛哪有舍利之时，丹霞立刻顺势反诘说： “既然没有，那不妨再取一尊来烧。 ” 而另一与仰山差不多时候的光孝院慧觉禅师有一次率领僧众经过露柱（也就是法堂外的大柱子）时，突然合掌作礼说：“没想到世尊在这里 , ”一僧听了，以为他大脑短路，便纠正道， “和尚，这是露柱。 ”慧觉当即叹道， “啼得血流无用处，不如缄口过残春。 ”意思是这帮笨蛋真不开窍，我都这么明显地在放出机锋让他们去领悟，都
4、白费了， 不如闭嘴算了。两则故事一正一反，正可以看出禅宗和尚的游戏三昧与一般人拜佛求佛的世俗心态是南辕北辙的。仰山慧寂是百丈怀海的再传弟子，秉承了禅不滞外物、返诸本心的精神，自然不会跟偶像遍布的寺庙有什么干系。只是到明清两朝天下的丛林都禅净合一之时，这样的超脱精神才失却殆尽，越来越庞大的偶像群才在那些号称禅寺的地方堂而皇之地端坐受拜，被香客们期待着施与恩惠。十七岁的仰山，还是一个小沙弥，满口广东话，念经声音又尖又响，被耳朵热爱和谐的大和尚呵斥。我坐在索道上想，他小小年纪出家，有什么确信，在追求什么，怎样的解脱是他想要的，徘徊在他脑子里的又是怎样的念头呢？二、脚下悬空，遍山是一片茫茫的绿树和绿竹
5、相杂。因为冬天的缘故，这树叶中就带着不鲜艳，越往高处，绿得更惨淡萧瑟。某些树种的枝干白乎乎，竟是满枝的冰霜。再定睛看时，岂但这些先凋的如此，便是叶子仍然坚守的树，每片叶子上无不结着一层冰，叶尖上一滴冰溜垂挂。于这样的大冬天里，唐朝的仰山大师在大山里怎样作息呢？袁州仰山慧寂禅师语录上记载：一次仰山指着雪狮子问僧众道：“有过得此色者么？”大众无对。就这寥寥几笔。虽然如此，对于这则公案，我一直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想象，好像电影中的片段：画面淡入。一个老僧背对着镜头站在雪后的庭院里，一动不动，阳光稀疏地照射下来，把他的影子淡漠地倒映在地上，良久。然后是一群僧众的特写，大家在寒冷的气氛中呼着白气、双手笼在袖
6、筒中，脸庞、耳朵和鼻子都冻得通红，瑟瑟发抖。镜头一转，拍一片雪地，仅仅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并没有什么雪堆的狮子或者其他的形象。画外音是一片静默，除了时不时雪和冰屑从树枝扑簌落下的声音。然后是啪地一声闷响，镜头快速回转，掠过僧众，定格在老僧的脸上。老僧的脸刚刚被谁用一团雪球砸个正着，胡须、眼皮和鼻孔等半张脸都沾着碎开的雪。老僧的脸上笑意漾了开来，那是一种清澈洞然的笑，皱纹纵横。画外音却有点超现实，是个女声在远远地唱小调，歌词隐约是：“, 月子弯弯照几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人在玉坠金钩帐？几个潇湘夜雨舟！姐儿半夜里打被头，为何郎去你也勿留留？若是明夜三更郎勿见，剪碎鸳鸯浪锦裘！, ”画面淡出。三、
7、上山三十五分钟。驻足山顶五分钟。下山三十五分钟。该坦白了。本来进山时我有一个念头，或者说一个金点子。那就是现在的白领生活，不是 MBA就是 CPA ，今天易中天明天拉萨的天，精神生活淡得出鸟，个人奋斗斗得成精，眼看着前面风光无限，却原来是磨上驴在原地打圈。我想，这些消费人群迫切需要又休闲又减压又智慧的高雅文字来作调节，据说禅意散文这几年市场不错，各类背包游记也蛮畅销，为什么不把两者结合起来搞个背包禅，禅意游，心灵山水，散淡江湖，寻访禅宗祖庭，拾回祖师遗话之类的呢？肯定有搞头！如果卖的掉，儿子的奶粉钱也有着落了。我就是抱着这样的念头进山的。可是不知不觉，我怎么就玩完了明月山呢？我的参禅之旅只有开
8、始，找不到结束。上下费时七十五分钟，索道花费一百元。脑子中毫无禅意，只有对物价的质疑。仰山问僧：“近离甚处？”僧云： “庐山。”山云： “曾游五老峰么？”僧云： “不曾到。”山云： “阇黎不曾游山。 ”对于这则公案，很多后人都怪仰山末后一句罗嗦，最好应该不落文字，把对方痛打一顿或者拎着那哥们耳朵大吼一声，扔出门外。后期禅宗的意思是，对于该静默的去絮絮解释，就是档次很低的事情。可我仍觉得这帮人不太慈悲。对聪明人当然可以这样，可是对明显的笨蛋，难道就不能用笨办法帮帮他吗？坛经中的慧能祖师可是谆谆教导，教导谆谆，以至于连我这种笨蛋都嫌他罗嗦重复了。不过仰山大师倒确实是聪明人，他在做小沙弥时，听过石霜
9、说过一个比喻， “人在千尺井中，不假寸绳出得” ，印象深刻。 后来先后就如何出得井中人问题，请教过耽源应真和沩山灵佑两个老师。耽源反问说：“咄！傻宝宝，谁在井中？”沩山则冷不丁唤一声：“慧寂。”仰山答应。沩山便说： “这不出来了嘛。 ”道是：青山绕颈，白涧穿心，佳人何在，空天白云。仰山慧寂果然出来了。四、本来写到上面这一段就应该从此打住，留点余韵。不料聒噪人偏有聒噪事，这篇文章像死蛇没死透，还要张口再咬一下。仰山大师七十七岁圆寂，关于其死后去向我有一个推测。如第一节所述，禅净双修是中国禅的发展趋势，比仰山晚一百年的永明延寿已经公然在大唱： “有禅无净土，十人九蹉路，阴境若现前，瞥尔随他去。无禅
10、有净土，万修万人去，但得见弥陀， 何愁不开悟。 有禅有净土， 犹如戴角虎， 现世为人师， 来生作佛祖。 无禅无净土，铁床并铜柱，万劫与千生，没个人依怙”，净土在五代、宋初就山雨欲来风满楼了。这真是奇怪的事情，因为慧能祖师明明对净土发过一通议论，概括如下三点：1）物质化的诸佛剎土，等同虚空。真正净土是精神境界，却在本心。2）念佛求生净土是笨人行径，舍本逐末，路遥难达。自净其心却是聪明人所为，净土咫尺，目前便见。3）自净其心， 便是去除心性中的十恶、八邪、三毒，显现心性本来面目。故而除去人我，即身成佛。 对于一般学佛大众来说，不是念阿弥陀佛，而是心平行直， 恩义忍让， 自净其心，西方只在目前。这一
11、思想出在当时中国佛教之内，在我看来真是“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痛快淋漓极了。明明有出得井中人的妙法，何以禅家子孙后来却每况愈下，乃至明末“四大高僧”嘴上谈谈禅义，自己却都是念佛精进不倦，日思夜想净土，赞叹念佛的韵文、散文充斥了文集呢？我只能说净土太有吸引力了，人总是宁可拿一张立即可以兑现的支票，而不是费心寻找被深埋的宝藏。当然，后来禅净合一时诸方大德对于这种异响不是没有曲为会通的说法，但从能大师的语境以及听众的反应来看（“众皆顶礼云：若此处见，何须更愿往生! ” ） ，我相信能大师把该说的都说了。最上乘的禅法但明本心，南禅在一开始，对净土这种笨人弯路是不屑一顾的。仰山大师求不求净土？语录上
12、倒有一则寓言性质的，跟净土有关。一次仰山做梦梦见自己到了两大净土之一的弥勒内院，弥勒的座下像梁山好汉的座位一样一字排开，全坐满了人，除了第二个位子。仰山刚坐下，一个主持人跑出来说，今天轮到第二座说法了。（难怪没有人坐！ ）于是仰山就说：“摩诃衍法，离四句绝百非，谛听谛听。”大众一听，好像不太买账的样子，立刻全都散了。我的理解是， 仰山说得不对路子，所以大家听也不要听，就都闪了。 后来沩山老儿听说，也就装模作样地说： “子已入圣位！ ”仰山听罢，便作礼拜。入什么圣位，拜什么，我也不说破。反正有人评说仰山此则是“平地吃跤又爬起来。”我总觉得，有这种见地的人死后去处在欲界兜率天的弥勒净土很有些不契。
13、不过这老儿并不在意，他圆寂时说：年满七十七，老去是今日；任性自浮沉，两手攀屈膝。一派天真烂漫。太平一点说，我相信：他的净土，他有把握。五、下面是余话的余话，可以说是扯淡。还是回过来谈谈明月山的风土人情。经过查访，我获悉：此地地热源近地，温泉洋溢，暖流迸涌，故而家家水龙头开出来都是哗哗的热情，据说近期已经有大量炒房团伙光顾，房价暴涨至一千七百元平米。朋友竭力要推荐我选购一批超值的毛胚房，说：“这里水好，全国独一无二的高硒低硫。买的是水，不是房。投资的不是房产，是明天。”等等。不过还是别谈这类俗谈了，我写的可是禅意散文。笑而不答，我躲回了宾馆。关上窗，扭上锁，把冬日的水房拒之门外，把宾馆的水龙头加以释放。45 分钟后成诗一首，自己相当满意明月山温泉亲历大白天的时候，注满了一浴缸的明月，我跳进去，又跳出来。啊，真是烫。摆出水中捞月的姿势，我徒然释放了水，却又打开了淋浴的莲蓬。热水龙头是热水，冷水龙头还是热水。我想我要烫死了。我想在烫死之前我会说：“好烫的温泉。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