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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戲謔、無相與平凡戲謔、無相與平凡建築與文學的三個聯想阮慶岳阮慶岳現任台灣實踐大學建築系副教授，曾為執業建築師；除教職外，同時從事文學創作、建築評論與策展。文學著作包括林秀子一家、凱旋高歌、蒼人奔鹿、秀雲等；建築著作包括屋頂上的石斛蘭、建築師的關鍵字、弱建築等逾 20 本。曾獲台灣文學獎散文首獎及短篇小說推薦獎、巫永福 2003 年度文學獎、中央日報短篇小說獎、台北文學獎文學年金、2004 年亞洲週刊中文十大好書等。一、前言建築不是文學，文學也不是建築。但是，我們常在建築中讀出文學，也屢屢在文學中看到建築與城市的顯身。二者的關係或就暫比作戀情吧！文學之無形、無物質重量與不食人間煙火，對應建築之
2、闇啞無聲與欲語還休的魯鈍，簡直就是天生完美一對璧人。二者在歷史往返路程中，大約早已眉目傳情的款曲私通許久，可作為譬喻的恐不及備載，就拿幾個以建築或城市為書名的文學作品為例，來引頭看看吧！ 猶然新鮮燙手奧罕帕慕克的伊斯坦堡 ，讓伊斯坦堡的近代城市生命史，強力在書中與個人生命交織難分，彼此眺看、鄙夷、緬懷的相互糾纏，城市扮演著既像祝福、也像詛咒的雙面天使角色，讓人愛恨交夾。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 ，述說那個與世界格格不入的口吃小和尚，如何感受到金閣寺懾人的美，終於只能放火燒了它。雨果的巴黎聖母院 ，隱身在哥德式建築神秘與美裏的鐘樓怪人，終於還是因為吉普賽女子的出現，而必須被現實世界凌虐與摧毀。這些作品
3、其實反映了文學與建築對語時的關係，大半是還以彼此鋪陳與隱喻的方式存在。本文則意圖從對文學的閱讀與分析作出發，看文學作品內蘊的思想與價值觀，是否可以與當代建築作出對話；也因為文學承擔的現實物質性壓力相對較少，對形而上價值的追求可能得以走得更遠，因此同時試探能否讓年輕的現代建築與現代城市，從文學作品中尋找到思考與理念上的對話或追隨性。本文以戲謔、無相與平凡戲謔、無相與平凡三個思考點，作三組文學與建築對話的探討核心。其中包括 1. 戲謔：戲謔：賽萬提斯唐吉訶德吳承恩西遊記 、2. 無相：無相：邱妙津蒙馬特遺書駱以軍遣悲懷 、3. 平凡：平凡：張愛玲流言王安憶妹頭 ，分別以三組對比的作品例子，談論並思
4、考現代建築與城市，在方向與價值上的位置點。主要用意在於藉由對文學內蘊價值的思考，來省視現代建築的不足與偏頗，並期待二者間的交語，能有更積極的互勵作用。2二、戲謔：戲謔：雲遊騎士與孫悟空，再見了！唐吉訶德書裏，高瘦的唐吉訶德與矮胖的桑丘潘薩，騎著瘦馬與驢子一起出發雲遊四海，以伸張正義，去惡鋤奸，解救苦難中的人們 。唐吉訶德這作為的目的，是為了一個暗戀過、他名之為托波左之達辛妮亞的農家少女，他說：妳即是我心中牽掛的美人兒，我將為妳赴湯蹈火、犧牲生命也在所不惜。 兩人冒險的旅途過程，不斷遭逢到世人的訕笑與作弄，也吃盡各樣的苦頭。唐吉訶德不改其志堅持到底、不屈服不放棄，但終於被設計迫返家鄉，很快生病離
5、開人世。這一對可笑的失敗人物，為何成了西方文學的經典人物？他們的價值何在？又與建築有何關聯處呢？白先勇在散文集樹猶如此 ，引述夏志清曾為文，將西遊記的孫悟空與豬八戒，來與唐吉訶德這對可笑的主僕作對比，並稱讚豬八戒是吳承恩首屈一指的喜劇創造1。白先勇認為：如果孫悟空代表人的心靈，那麼豬八戒便是血肉之軀的象徵了。 2這解釋似乎也可放到唐吉訶德與桑丘潘薩身上，一個是精神上的理想追求，一個是塵世裏世俗價值的妥協。孫悟空與豬八戒，在某方面或可視為凡人玄奘的另外兩個面向，用來反映出他心靈與肉體的各自面貌；唐吉訶德與桑丘潘薩以同樣方式來看的話，也就是同一個平凡人內裏的兩個角色罷了！文學人物與現實人物都有著心
6、靈與血肉兩個面向，那麼建築呢？建築也像其他人造物，被創造來供人使用，本是不具靈魂的物件（像椅子、刀叉、手機等） 。但是因為空間包覆著人，成了人與自然宇宙的媒介物或隔離體，人在尋求與自然對話時，建築空間就常常成了那個無法缺席的第三者；又因具有實質可辨的視覺個性，使其常被賦予精神上的象徵地位，尤其例如政治與宗教的個性，常依賴建築的語彙來傳達，建築也因此宿命或世襲的，經常扮演代表權力象徵等形而上的精神意涵。那麼，建築也像玄奘或唐吉訶德，有著前述一體兩面的矛盾與衝突性格嗎？這個隱藏在每個凡人內心的兩個精靈，事實上是和唐吉柯德與桑丘潘薩，或孫悟空與豬八戒一樣，日日為著甚麼當做、甚麼不當做爭執不休，譬如唐
7、吉訶德一心要與風車一決死活，桑丘潘薩攔不住，只能在後面死命叫著：回來啊，主人。那真的只是風車啊！3或是玄奘被盤絲洞七個女怪抓走，孫悟空趁七人入水塘洗澡，偷走衣物困住她們，豬八戒卻被色誘的脫衣躍入共戲水，反被女怪蛛絲困住，差點脫不了身，兩人一個往東一個往西，差異性不可說是不大呢！文學與現實人生中的兩個精靈，清晰可見。那建築的兩個精靈又是甚麼呢？頭一個當然就是豬八戒所愛好的食、色、名、利，或是唐吉訶德答應賞給桑丘潘薩的幾頭驢子、錢財與一個海島，這些或可視作某種建築的形而下價值觀。建築的另一個精靈又是甚麼呢？唐吉訶德冒險犯難，是榮耀托波左之達辛妮亞這樣的永恆戀人；玄奘受盡折磨去到西域，為的是取得他所
8、信仰的真經，這或可視為建築的形而上價值觀。1白先勇：經典之作推介夏志清教授的中國古典小說 ， 樹猶如此 ，台北：聯合文學出版社，2002，頁152。 2同上，頁 152。3賽萬提斯：唐吉訶德 ，台北：好讀出版社，2002，頁 55。3只是，建築也有這樣（形而上）的永恆戀人與西域真經嗎？遠的先不說，現代主義所架構出來二十世紀的建築，很明顯就十分依賴形而下的單面價值觀，例如對施工技法、材料與形式風格等具象物的高評價與信仰，在二十世紀末又與資本系統過度靠攏，導致建築益加商品化，讓表象價值與名利誘因所主導的方向，甚囂塵上。形而下是人性本存的一部份，沒甚麼該遮掩躲藏的，也沒有不對。二十世紀現代建築的問題
9、，不在於有形而下價值，而在於過度依賴形而下價值，沒有足夠完整的形而上價值，可用來相互辨證抗衡。就像如果西遊記裏缺了孫悟空，只有豬八戒，或是唐吉訶德只有桑丘潘薩，沒有唐吉訶德這個騎士，那整個故事還能成立、還能流傳千古嗎？二十一世紀的現代建築發展，不在於消滅形而下價值觀，而是如何能同時建立起可共存的形而上價值觀，也就是能有著屬於自己、信仰般的永恆戀人與西域真經。阿根廷小說家博爾赫斯（Jorge Luis Borges）談唐吉訶德時，提到一個有趣的觀點，認為唐吉訶德是寫實主義的，作者塞萬提斯用對現實世界的真實描述，來對照出一個詩意的想像世界，他說：塞萬提斯不能採用魔法巫術的情節，但他用微妙的方法暗示
10、超自然的情況，因而更為成功。塞萬提斯內心裏是喜愛超自然的東西的。 4西遊記似乎反過來，將現實發生的歷史人物與故事，寫成超自然的魔法故事。若把現實視作形而下，將幻想視作形而上，這兩本書，一個是由形而上來成就形而下，一個由形而下來成就形而上，異途啟程卻同歸一處。現代建築若有心，即令是由形而下起始，當也是能通達形而上殿堂。塞萬提斯寫唐吉訶德 ，隱隱有著一種對逝去騎士精神的追悼，寫法雖然嘲諷戲謔，情感卻溫軟動人，讓唐吉訶德成了背著十字架的那個最後騎士 。吳承恩的西遊記 ，成功寫出中國古典文學的經典喜劇來，讓孫悟空與豬八戒化身成所有中國人共有最愛的角色。對於這幾個古典小說裏的人物，我們只能揮手對著逝去時
11、光說再見，對猶在掙扎的現代建築，也許我們反倒該熱烈鼓掌的說：歡迎光臨！熱烈期待並歡迎雲遊騎士唐吉訶德與孫悟空，大駕光臨建築界！三、無相：無相：無相莫非有相台灣七十年代的作家方興未艾，生於 1969 年的女同志作家邱妙津，卻以死亡（1995 夏天巴黎亂刀刺死自己）與遺作蒙馬特遺書 ，銘刻自己入台灣的文學歷史。同世代的作家駱以軍，幾年後以小說遣悲懷 ，向不再回話的邱妙津發出絮語般湧冒著白沫的呼喊：那時，我說：別死。 好久了，這許多年過去，我一直在問：在那一切靜止之前；在最後一星光焰碎屑落地黯滅；在眾蛾閤翅大舉僵死；在最後一口氣鬆齒吐出側臥的血泊淺淺推出最靠近嘴角的一道漣紋我說，別死。求求妳。54博
12、爾赫斯原著，王永年等譯：吉訶德的部分魔術 ， 博爾赫斯文集：文論自述卷 ，海南：海南國際新聞出版中心，1996，頁 30。5駱以軍：遣悲懷 ，台北：麥田出版社，2001，頁 110。4選擇死亡猶如唯一路途的邱妙津，似乎使大兩歲的駱以軍慌張起來了：為何不繞開來偏非死不可？還有那麼多可走的路啊！ 是的，邱妙津為甚麼非死不可呢？蒙馬特遺書中，她以兩個同樣選擇殉身死亡的人為例，來作自我說明；其中一個是希臘少年寵兒安提諾雨斯，為了實踐對淫蕩羅馬皇帝阿德理安永恆愛情的許諾，二十歲前自沉於河底。灰髮皇帝日後懺悔著：可是唯有我一人才能衡量，在溫情深處，醞釀多少酸澀，在自我犧牲之中，隱藏著多少分的絕望，又有多少
13、恨意夾雜在愛意之中6另一人是寫完人間失格就跳河情死的太宰治，她說：太宰不夠好，還來不及偉大就死了，還被三島笑氣弱 ，但沒關係，嘲笑就嘲笑，都好，嘲笑他的人更是常被遮蔽在某種腐爛的虛偽性裏，三島就是。我跟太宰是在同一種生命本質裏的。太宰治最厭惡的就是世人的虛偽性，也可說他是死於世人的虛偽性。太宰治常說：世人都在裝模作樣，世人令他恐懼。 7邱妙津似乎試圖以死來見證她愛情的永恆、與她對世間虛偽的對抗決心。必然同見過愛情與人間虛假面目的駱以軍，為何沒有選擇死亡來作回答呢？他意圖以遣悲懷來給自己一個答覆嗎？王德威在該書的序言裏，似乎隱隱有這樣的想法：因此在月球姓氏中他誇張外省第二代孤臣孽子的姿態，不過是
14、避重就輕的寫法，他心裏應該明白其中的不足。 月球姓氏的家族史所以意猶未盡，畢竟與他的膽量有關他還不能碰觸那悲傷的致痛點。一直要到遣悲懷 ，駱以軍想像與已自殺的女同志作家邱妙津對話，這才把問題端上台面。 8駱以軍的避重就輕與意猶未盡 ，相對於邱妙津的大膽觸碰悲傷致命點 ，似乎清楚的顯現出二者無論在寫作風格或生命態度上的差異。駱以軍在面對生命本質沈重的悲傷時，屢屢能以輕漫舞姿迅速轉離去，不似邱妙津一無反顧無路可走的硬碰上去，王德威又說：歸根究底，駱以軍是以笑訕笑、苦笑、嘲笑、不明所以的笑來回應生命的悲傷。 9駱以軍各式各樣的笑，讓我想到菩薩入人間見到各樣痛苦時的無相 ，以將自己化作正在受苦的相（與
15、受苦者化為同相） ，來化解見到人間苦痛時的悲傷；菩薩以無相來面對人世，駱以軍以不同的笑，來回應生命的悲哀，都藉著身姿的百轉千回以作應對。邱妙津相對於此，顯得身段僵硬與單一相 ，面對人世間一切，似乎唯有死亡這單一選擇：是的，我決定自殺，那就是整個寬恕過程的終點。我並不是為了要懲罰任何人，我並不是為了要抗議任何罪惡。我決定要自殺，以前所未有的清醒、理智、決心與輕鬆，因為是為了追求關於我生命終極的意義，是為了徹底負起我所領悟的，關於人與人之間的美好的責任我對我的生命意義是真正誠實與負責的10邱妙津無法如駱以軍，以讓人視不出真面目的各種笑態，來化解生命困局，只能選擇自己的死亡作回答，的確叫人覺得無奈而
16、悲傷；但是若不以生命長短為衡量尺，以無相或單一相6邱妙津：蒙馬特遺書 ，台北：聯合文學出版社，1997 年初版 11 刷，頁 88。7同上，頁 93。8王德威：我華麗的淫猥與悲傷駱以軍論 ， 跨世紀風華 當代小說 20 家 ，台北：麥田出版，2002，頁447。 9同上，頁 455。10同註 6，頁 142。5來應對人生，究竟要怎樣對其作評量？身姿的頑固不移與千轉百回，又究竟孰是孰非？心生不忍的菩薩，或會勸人多轉常忍吧！回到建築這樣與現實貼近的行業，醜陋、虛假與挫折的景象日日屢見不鮮，各自懷抱理想的建築人，要怎樣與之應對呢？是像駱以軍以笑聲翩然穿梭？或是邱妙津死途不歸的與之對決呢？古今中外的建築人例子，大半都是作無相的抉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