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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桔梗谣国庆晚会，阿里郎的桔梗谣再次响起， 桔梗哟桔梗哟桔梗哟桔梗 白白的桔梗哟长满山野 只要挖出一两棵哟 就可以满满的装上一大筐 哎嘿哎嘿哟哎嘿哎嘿哟哎嘿哟 这歌应是自豪、温暖的，在我听来，它却如此忧伤，让我突然想起离世三年的母亲。 这是一首朝鲜民歌。我幼年时就会唱它，是从母亲的哼唱中学到的。 那是一个贫苦艰难的年代。我出生时，正赶上地里青黄不接，所以父母取名叫春荒。上学时，才把名字改过来。贫穷是可怕的，它使我至今闻之色变，爱钱如命。那时的农村普遍穷，而我家更甚。我记事很早，印象中的幼年时代，母亲常为一家温饱四处张罗，却面无愁色，是桔梗谣把贫穷变成一件浪漫的事情。我易感的心里，对桔梗充满向往。
2、据说，其长于北方，漫山遍野，卑微平常,但生命力极其顽强。 母亲就是我心中的桔梗。顽强而浪漫。 母亲出生于1934年，十一个月大时，外婆就死于脑溢血。外公是个四处流浪的手艺人，只得把她寄养在一个双目失明的堂伯家中。十二岁时，母亲随舅舅南下，在此过程中又受尽舅娘欺凌。 母亲在教育我们时，喜欢忆苦思甜。说上一两遍时，大家深感同情。说得多了，我们就会嫌她啰嗦。我们把自己当作旁观者，自作聪明地反问：你自己的个性也有问题，所有的不愉快怎能全怪舅娘？母亲立即哑口无言。母亲共生下六女一男，老二夭折，活下来的都是些讨债鬼。一个比一个嘴硬血冷，对她的成长苦痛几乎全无体谅，却对她的缺点明察秋毫。 也许是从小受苦，再
3、加上后来生儿育女过多，毁坏了她的体质，母亲总是喊累，一切体力活上，都是马虎应付。幼年时，我家的菜园长满荒草，我们的头上长满虱子。母亲竟能熟视无睹。 母亲是个慢性子，总是不慌不忙。记得我读小学时，虽离学校极近，却经常迟到。常是别的同学已经去学校了，我家还在慢吞吞地淘米。我急得跳脚，却也无可奈何。母亲轻蔑地说，不就是上个学吗？以为是进京赶考啊？结果是整个小学阶段，我成了个迟到的老油条。成年之后，我遇到一个小学同学，聊起母亲来，不禁发笑。她说，你妈削一条丝瓜要削一个早上。我反唇相讥：你妈倒是削得快，也没见你家兴旺发达。呵呵。 在母亲的有生之年，我从未看到过她慌神。不但不慌，而且还有很多小讲究。无论生
4、活多么困难，她在吃东西时，始终斯文挑剔，掉在桌子上的菜，哪怕是龙王肉，也是绝不会再吃的；喝茶时，她正襟危坐，把架子端得像个娘娘，简直有矫揉做作之嫌；她还抽烟，仰着头，旁若无人，让我觉得万分羞耻。 但几个姐姐指点出，我与母亲同一天生日，因而与她最为相像，在某些行事作风上更是得她真传。 我四姐那时嘴馋，时不时偷个鸡蛋，或者偷个烤红薯带到学校去。这种行为很让母亲不齿，常骂她，未必是饿死鬼投胎？某次四姐偷豌豆回来，母亲怒喝说要打死这个发黑脚瘟的。我一听，就赶紧去找棍子。 多年后，四姐谈起这事，还难掩悲愤，对我的狗腿子行径耿耿于怀。在我看来，自己却是在嫉恶如仇。我无法理解她的贪嘴。这点，我深得母亲遗传，
5、宁愿饿肚子，也不会做馋猫；偷东西吃的事更是从未干过；我也看不得别人吃东西咂咂有声，唾沫四溅。多年来，在任何美食或者其他诱惑面前，我宁愿自虐，也要保护我的尊严与体面。 母亲懒散而讲究，我行我素，坚持着她精神上的清高。在当时的农村女性里，的确算个另类。但家里真有什么困难来临时，她总是表现得坚强而冷静。父亲嘴碎，却是胆怯退缩的。出来扛事的总是她，借钱借米，迎难而上，抵挡来自外界的任何侵扰，并且从无怨言。 母亲爱看书，我也爱看。她怕我不好好学习，就把看过的小说杂志藏起来。可无论她藏在灰堆里、谷仓里或者灶坑里、床底下，都逃不过我的法眼。小学五年级时，我参加过地区作文竞赛，得了个第一名。因为文笔老练，竟被
6、怀疑是抄袭得来。后来还特地为我加考一场。那时懵懂，并未意识到此事对我有何不公，人前人后仍是快活得要死。母亲长叹一声，说这妹子像我，与文字有缘，只怕要苦一辈子。现在看来，如果我稍微幸福，则是意外收获。如果不幸福，也许就是我的宿命。 母亲是个文学迷，却是从未进过学堂的。但她自幼记忆力超群，趴在私塾门外玩，认起字来过目不忘。以至于后来读书看报，竟能够一目十行。我记忆中的母亲，总是蓬头光脚，一边做饭一边读小说，常把饭菜烧糊；她口才极好，也乐于表现，最爱谈古论今，经常给我们讲一些鬼故事，还有就是隋唐演义等等；我家还积攒过一柜子书，大多是名著。作为当时的一个农村家庭，这简直算个奇观。她的儿女虽然感觉不到足
7、够的温暖，却就此得到了良好的文学启蒙，个个文笔不错。除我以外，我二姐、三姐都曾是八、九十年代的文学青年。她唯一的儿子，我的弟弟，如今也算是小打小闹地卖文为生。母亲为此简直要居功自傲了。 她这一生，没有得到过父爱母爱，也不懂得关爱儿女家人，又不够勤俭温和，实在算不得贤妻良母，以至于整个家庭的气氛缺乏温馨。我至今记得，曾因为夹多了一点菜，被她闷声不响地端起整碗南瓜朝嘴里灌；还有一次她在缝被子，我出于一个孩子对妈妈的依恋，走过去挨着她站了一会，却被她嫌碍事而猛扇耳光！那种由表及心的伤害，使我整个成长阶段，似乎都在疼痛中奔跑。 但她却重视教育，对所谓的文化人都心存敬畏。我家虽贫，在她的坚持下，六姊妹中
8、，有四个读到高中以上。这四人中，我是唯一高考落榜，不得不背井离乡的。母亲心里想必不好受。 1992年，我到广东打工。母亲送到小镇的船码头。与我同行的女孩子提醒道：你妈在抹眼泪。但是当时的我，已与父母产生隔阂，觉得他们的许多言行伤害了我，让我无法原谅。因为年轻，自尊心强到脆硬易碎。我与他们无法沟通。所有的失意都写在脸上，刻在心里。那时的我任性叛逆，铁石心肠。为了我所谓的骄傲，我没有回头看她一眼。我哼着歌，勇往直前，以为等着我的是一个无限美好自由的未来。 但是，生活是不容易的。至于如何不易，我不想复述。 我一边打工，一边偶尔写点文字。在一些国家级刊物上发表过诗歌、散文、中篇小说等。再后来因忙于生计
9、，现实距理想越来越远。我的写作能力似乎陷入了停顿，我的作品里没有爱，在自我的狭隘圈子里无法突围。这样写下去有什么意思呢？我身体倦怠，精神抑郁，很快失去口头及书面表达的欲望，觉得自己目光不够高远，内心不够博大，没有资格做文学梦了。在异地他乡，我是如此消极，害怕单打独斗的寂寞，便决定速战速决地嫁人。我现实过头的行为很突兀，使母亲惊骇不已，却不敢多说什么。这样的效果，竟令我得意洋洋。 我说到做到，于1997年完全搁笔，从此进入家庭主妇生涯，26岁至36岁，坎坷起伏，一晃就是十年。 在这十年里，我果然远离文字，兢兢业业地履行着主妇之责。我下意识地摒弃与母亲相像的所有意识与习惯，日复一日地修炼成了一个自
10、己理想中的所谓贤妻良母。 我的生活越来越封闭，感情上与她日渐疏远，简直是彼此眼中的怪物。直到2006年末，母亲突然去世，我才想起应该为母亲写点什么。可是我力怠身懒，手里的笔已经不听使唤，我的思维已经钝化。我的见识也还有限，无法客观全面地评价一个人。尤其是我的母亲，尽管我尝试着理解她，却最终仍觉得她是个谜。我知道，文字是如此轻飘苍白，无法再现母亲复杂曲折的一生。 但我文字创作的冲动已是欲罢不能，急切地要表达什么。坐了十年的冷板凳，几乎被社会遗忘。我觉得自己再也忍受不了寂寞，就尝试着借手里的笔让自己找回自信与尊严。那么，另外写点什么吧。于是我边带孩子边敲键盘，克服多年远离文字的生疏感，到第二章时才
11、渐入佳境。这是我虚度十年之后的第一个作品，取名长裙掩面，费时两年，共计28万余字。 经过多年的沉淀，我写此稿时,去掉了以往写作时的自恋、煽情，甚至有意抛弃文笔的过分流畅、华美，试图以轻松平实的笔调写沉重,用幽默的态度看悲剧，以平静温暖的语气抒发底层人物的精神浪漫与痛苦。我认为我也确实做到了。 底层人物一旦精神浪漫起来，在现实中就必将遭遇尴尬、辛苦。小人物虽然很难把握自己的命运，但可以用他的浪漫来嘲笑命运。这就是我多年在现实中妥协、忍耐与顽强之后的一个心得体会。 在这个写作过程中，我自认为增强了认知能力，变得客观、冷静。此时，我身体上已出现与母亲类似的各种状况，关节疼痛，倦怠无力。我失眠，焦躁，
12、与进入青春叛逆期的女儿互相伤害。孩子无知无畏的声讨，常把我呛得痛哭流涕。夜深人静时，我偶尔还会抽烟，并且从一开始就动作娴熟。烟雾缭绕之时，举止上犹如母魂附体。 为了摒弃母亲遗传给我的某些秉性，我努力了整整十年，而暴露真面目，重蹈她的覆辙却只需一晚。真是造物弄人啊，经过这么多年的心灵放逐与漂泊，我最后还是与母亲殊路同归。 比她荣幸的是，我尚可靠一支笔宣泄情感，制造大量的精神财富或者精神垃圾悦己娱人；还可以通过各种途径交游广泛，与各色文人一起混着，互相藐视或者互相吹捧，把浪漫或者矫情进行到底。 但母亲这辈子却是不能写字的。富于幻想，知道莎士比亚与曹雪芹的她，终究见识有限，缺乏怀疑与自省的能力。自我
13、感觉良好的她，被禁锢在那个落后封闭的文盲小圈子里，一直到死都身不由己。那是一种怎样的寂寞与悲哀，无奈与不甘？ 妈妈，这世上若真有文学天才，你就是其中一个。你是扎根在我心里的一棵大树，我是你一片早衰的树叶。可是我多么希望叶落归根。我怨过你，你给我的阴影将伴我一生。可是我更爱你，我的血管里流着与你相同的血；我的身体呈现与你相同的病痛；我们的思维在相同的节拍里跳跃不止。你走了，我的五脏六腑都空了，我找不着回家的路了。无论我身在何处，我的内心都是胆怯的，在人生风雨中都会不够勇敢。 如果你能重活过来，我愿匍匐在你的脚下；如果有来生，我一定要拉住你的手。我们不要擦肩而过。妈妈，来吧，来做我的女儿，让我们身份倒置，换位思考。给我机会尝试付出，让我在无边的期盼中受尽煎熬。无论你是否在乎我，我都要好好地拥抱你，好好爱你。 桔梗哟桔梗哟桔梗哟桔梗， 白白的桔梗哟长满山野 哽咽不能再续，母亲安息。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