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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篱笆上的阳光篱笆是梗爷扎下的。梗爷用篱笆将山腿子圈了起来，圈起了一座小山，也圈住了自己，但梗爷喜欢。乡下人都喜欢用土地圈住自己，梗爷的山上也有土地，只是贫瘠些，如梗爷身上瘦皮包着的骨头。当初梗爷包下这座山的时候，只是为了“凑热闹”，别人包他也跟随着包，十五元钱，一座山就扔给他了。那时候，梗爷的日子过得挺滋润，如早晨的阳光，鲜润而又滑溜。大女儿刚刚出嫁，婆家就在本村，以屠羊为业，所以他能经常地吃上羊肉；二女儿在潍坊工作，为一家电公司卖电器；身下有一个儿子，虽然傻，但总还是有儿子的。二女儿是梗爷的骄傲，一月能挣几百元钱，还经常为梗爷买牛奶，要知道，在当时的农村是很少有人喝上牛奶的。那一阵子，梗爷的
2、脸上总是油光发亮，据乡人说，就是“灌”牛奶“灌”的。有一段时间，梗爷的二女儿为村中一户人家买了一块电视，少花了三百元钱（后来据可靠人士透露，只是少花了三十元），梗爷就到处游说，逢人便说：“买家电，找俺家香（二女儿的乳名）”他的热情，在全村人的心中点燃了一把火。我想买VCD，不知怎么让梗爷知道了，他热情地找上门好几次，但我最终也没有买。后来我觉得很对不起梗爷，我硬是在他的热情的火焰上泼上了一盆水，我仿佛听到了火焰熄灭的滋滋的声响。梗爷原是准备盖新房的，已经打好了地基，因为二女儿说过，要帮他盖所新房子。那一阵子，一所新房子，就是他心中升起的一颗太阳，很是红彤彤地照亮了一番。怎奈，二女儿却很快搞了一
3、个对象，男方的条件又远比她优越，她成了一支钯钉，死死地锔在了爱情的墙上，她的爱情的天平开始倾斜。当爱情的天平倾斜了的时候，倾斜了的一方也就失去了话语权。所以，帮父亲盖房子的话语就成为了一片飘过的云。梗爷也就只好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地基，由新变旧，由完整变得破落，最后颓败成一地碎石渣。梗爷的新房只是一个美丽的肥皂泡而已。几年里，梗爷的傻儿子已经长成了大人，越大，人却越傻了。一个大小伙子，经常赤条条地在街上晃，追鸡撵狗，东窜西奔，吓得小孩乱跑，大姑娘小媳妇急躲。在乡亲们的埋怨声中，梗爷陷入了痛苦里。他经常夜里睡不着，漫长而漆黑的夜，像一堵厚厚的墙，压在他的身上。这个一向知足而又快乐的老人，开始埋怨自己
4、的命运，埋怨上天的不公。他心中堵塞着，像是沉积了一座蓄满水的鄢塞湖，急需要打开一个倾泻的豁口。有一天，人们忽然看到梗爷在自己承包的山腿子下扎篱笆，一边上，梗爷的傻儿子手中拿着一根枝条，在乱抽乱跳，状如舞蹈。梗爷的篱笆很简单，顺着山坡地形蜿蜒展开。用树枝，俯就着山上的山棘、山荆，有一段山坡下还栽上了一些柘树，也不知梗爷从哪儿弄来的。柘树是用来喂蚕的，在当地已经很少见了。莫非梗爷想喂蚕？终于，某一天里，梗爷带着他的傻儿子搬到了山上，住进了一间简陋的茅屋里，与他那些先前栽下的各种各样的树木为伴。树木真是繁多，沟涧是白杨，山坡上是苹果、李子、麦杏、樱桃、桃子等果树，他甚至还栽上了几棵香椿树。梗爷把自己
5、圈住了，像一只鸟儿一样，把自己圈进了一片树林子里。从此，这座山上就多了一个终日忙碌的老人，一个如蚱蜢一般整日窜跳不已，呀呀呼喊的傻子。很少有人光顾这儿，光顾这儿的是朗照的阳光，是飘逸的白云，是林间的风，是嘀啾鸣叫的鸟儿，也许还有即兴而来的乡人。这一切，梗爷都是喜欢的。那些树的间隙里，还有一些可以耕种的土地，梗爷喜欢在这上面忙活着。他一镢一锨地将土地翻起，看着那湿润润的新土翻到上面，梗爷的心也润润的，有一种熨帖的舒服感；累了，他就在土地上坐下歇一会儿，一根长长的旱烟袋吧咂吧咂地抽着，清烟和着泥土的腥气，散溢在四周。两袋烟下来，身边湿润的泥土就泛起一种淡淡的白色。他知道，那是泥土吸收了阳光，阳光为
6、土地挂上的一层色彩，一层暖暖的、熟熟的色彩。梗爷抓起一把泥土，在手中握着、捻着，阳光就顺着他的瘦硬的臂膊流淌，流向四肢百骸，梗爷抻抻腰骨，能听到穿过腰骨的阳光发出的咯吱咯吱的脆响。阳光也把土地的色彩带到了他的身上。梗爷很满意，他觉得一个人就是应该具备这两种色彩的阳光和土地。人是生活在阳光下的，人最终是归于土地的，阳光和土地的色彩是人最本色的色彩，谁能离开阳光和土地而存在呢？闲暇的日子，梗爷就喜欢在山上闲逛，一边还用手中的带有挂钩的杆子，掰一些干枯的树枝。傻儿子就在后面拾取抱着，他似乎很乐意干这样的事情，一边随走，一边还呀呀地叫着，听得出里面充满了一种莫名的快活。但有时，他也会忽然发疯，猛然把手
7、中的干柴扔进身边的沟坎里。这时，梗爷什么话也不说，一个人默默地走下沟坎，一根根地把树枝拾起，寂寂然地抱回茅屋里。抱回茅屋的树枝被剁成了一段段，码在一边，梗爷就用这些烧水做饭。水就在下面的沟涧里，梗爷小心地走下沟涧，越过篱笆，提上一铁壶水，放在三块石头支起的支架上，燃火烧水。木柴扑哧扑哧地燃着，跳动的火焰带出缕缕白烟，悠悠地飘向空中。梗爷一边烧水，一边注视着哧哧的火焰，他似乎觉得燃烧的不是木柴，而是阳光，阳光就注满在干柴里，木柴只是阳光的一个储存房间而已。他知道，他那燎开的水里，一定有这阳光的味道，乡下人就喜欢这种味道，这是一种使万物，使季节，使生命成熟的味道。于是，梗爷就想到了那些比自己更老的
8、老人，那些步履蹒跚，终日跟着阳光转动的老人。这些老人已经不能做事了，却知道拿一个脚凳，坐在那儿晒太阳，太阳转向那儿人就跟向那儿，他们是想在生命的黄昏里收藏更多的阳光吗？这几年，梗爷也越来越喜欢阳光了，他有时也会随着那些老人晒一下自己，晒过之后，身上就觉得暖暖的、松松的，筋骨变得柔软而又舒畅，他明白，这就是因为自己的身体收藏了阳光的缘故。那些收藏阳光的老人，也一定是有着同样的目的的。水烧开了，燃烧后的木柴变成了一堆白色的灰烬，梗爷摇了摇头。阳光也有烧尽的时候。阳光能催熟万物，也能催熟自己。梗爷就这样住在山上，用生命的筋骨，拨响四季的琴弦。但他觉得，在这山上，最美的季节还属夏季。夏季里，山上有旷野
9、的风，有漫无边际的绿，有消受不尽的阳光，有浸润如水的花香和果香；纵是在漫漫的长夜，这儿也有空旷的寂寞和萧索。梗爷蜗居在茅屋里，以自己瘦弱的躯体享受着这大自然的惠赐。在这个季节里，一些果子已经成熟了。梗爷便经常采摘一些，走下山去，拿到集市上去卖掉，然后买回自己的日常生活用品；果子成熟的季节，梗爷会经常在林地里游逛，遇到过路的熟人，他就采摘一些，隔着篱笆扔给人家，人们脸上的笑容就是他心中盛开的花朵，一颦一笑的回报，让梗爷满足得不得了。好多个夏日的中午，梗爷都是哄着自己的傻儿子度过的。梗爷本想午休，但傻儿子在身边叫个不停，或者使劲地晃动着他的身子，不让他睡。梗爷没有办法，只好从树上顺手摘下两片树叶，
10、当作哨吹。梗爷随意地吹着，无腔无调，只是想打发自己这寂寂无聊的中午时光，没想到傻儿子竟然听乐了，一个劲地拍着巴掌：“好听，好听”然后双手支颐，静静地坐在了那儿，温顺如一只吃草的羔羊。音乐（更确切地说，只是一种近于音乐的声音）竟有如此的魅力，能抵达一个傻子的灵魂深处！听着听着，咕咚一声，傻儿子就倒在地上睡去了梗爷把那两片树叶向空中随手一撒，也挨着躺在儿子身边，但梗爷却再也睡不着了。他端详着自己邋里邋遢的傻儿子，脸上掠过一种难名的忧伤。他知道，说不定哪一天他的傻儿子就真的倒在那儿了。平日里这样的一些念头也会从脑中掠过，但他都极力避开，可避开的忧伤并不能从他的脑中彻底消失，事实上这也是一种永远无法避
11、开的忧伤。有几次，他的两个女儿上山看他，他本也想告诉她们自己对傻儿子的担心，但最终没有说出口。因为他现在还活着，他相信，只要他活着，傻儿子就能活得好好的。他虽然年老，但他放出的光，也足以温暖自己无知而又可怜的儿子。梗爷躺在那儿，棚架漏下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痒痒的，思绪如潮水般淹过，他真想把自己变成一颗永远不落的太阳，去照亮儿子前行的路。他把脸扭向一边，视野瞥向不远处的篱笆。昔日插下的树枝已经腐败变黑，栽下的柘树却碧荫荫地遮着。他知道，日子就是这样一天天地销蚀着，他自己总有一天也会“腐败变黑”的，可自己的傻儿子能自己生长成一片“荫荫的绿”吗？缝隙外的天空苍茫而高远，白花花的阳光炫耀着它的明亮，他的心被这种明亮刺得发痛，他觉得仿佛这明亮不属于他的，那只是一个遥远的世界，他是无法收藏如此庞大的明亮的。他看那篱笆下面，荫下是瘦弱发黄的杂草，斑斑点点的阳光落在它们身上，这些阳光是从篱笆上落下，砸碎在乱草上的。瘦悄的阳光楚楚可怜，但梗爷却觉得格外的亲切，他觉得这才是属于他的。梗爷的心不是很大，他只能收藏这样瘦悄的阳光，他也只想收藏这散碎阳光。傻儿子还躺在那儿睡，连躺着都露着一副傻相。梗爷看看自己的儿子，又看看那篱笆上的阳光。他起身，走进果园里，继续干自己的活儿。有无语的风从园中淌过，落下一份寂寥和安慰。篱笆上的阳光，一直在跳跃着。3
